第69章
出了門,雙兖去找阮彤,等她報了名去買些生活必需品。
校前廣場的新生接待處都設了指引路牌和各式各樣的标語,大二大三的不少學生也都身着工作裝,應聘了學校的導航學姐學長,幫助新生熟悉校園。
雙兖一眼就看見了人群中最顯眼的那個人。
秦彥身上也穿着熒光綠色的環保布外套,這衣服穿在別人身上毫無審美可言,穿在他身上卻硬生生勾勒出了寬闊的肩和一抹腰線的弧度,不可不謂之風騷。他身邊圍了一群青春洋溢的小學妹,都仿佛沒了獨立人格似的,個個黏在他周圍,等着他幫她們完美辦理完一切事務,最好再随機附贈一個男朋友。
雙兖一見這景象就覺得眼睛痛,阮彤也在後面拉了拉她的袖子,“學姐,要不我們換條路走吧。”
“也行。”雙兖應得幹脆利落,兩人掉頭就走,硬是圍着秦彥繞了一圈,才走到辦理學籍信息的教室。
她們跟着走了一遍流程,很容易就辦完了所有手續。
接着雙兖陪阮彤去買東西,買完了一起吃了頓午飯,把人送回寝室,她自己也慢悠悠地打道回府了。
原以為下午可以看會兒專業書了,她感覺輕松了不少。和阮彤待在一起,總能感覺到對方的欲言又止,小學妹好奇心真不是一般的旺盛,雙兖只能裝作沒有看出來,不然也是一樁麻煩。
好在這段時間過了,等阮彤适應了大學生活,大家也就各過各的,交集也不多了。
她和阮彤不住在一個宿舍區,回去路上又經過了校前廣場。
腦子裏想着事,雙兖沒注意周圍的人,走到廣場中央的時候,忽然被人叫住,“哎這不是雙兖嗎!快來幫個忙,這些桌椅板凳和沒用完的水,都幫我搬回辦公室去。”
雙兖擡眼一看,是院團委的老師,和她挺熟的,也就點頭應下了。
這老師看了看剩下的東西,又開始琢磨,“水太重了,估計你拿不動,我再找個男生和你一起吧……那邊那個導航的帥哥,過來過來!”
幾乎是在聽到“帥哥”這兩個字的瞬間,雙兖就有了不好的預感。
回頭,果然正看到秦彥笑得露出了兩排白牙,一副人畜無害的陽光模樣,熱情道,“陳老師,您叫我啊?什麽帥哥,哪兒有帥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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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顯然和院團委的這位陳老師是認識的,上來就開玩笑,哄得這個中年女教師臉上樂開了花,“謙虛了,小秦。你們外聯部可沒一個長得差的。”
“您過獎了。”秦彥還在裝蒜,雙兖又不能抽身而退,只好木着臉作陪。
陳老師走在前面,秦彥肩上扛着箱水,依然言笑晏晏,輕若無物似的,偶爾偏頭看雙兖一眼。
她手上抱了一摞塑料椅子,拿久了手酸,但也還撐得住,她在便利店兼職搬貨要比這個重多了,下班以後手經常被累得不自覺地發抖。
秦彥想看她露出柔弱模樣,但她沒有。
正如她走到今天一般,一度以為命運想讓她低頭,但她也沒有。
一個人陪着笑臉,一個人冰冷着臉,終究還是走到了目的地。
陳老師到辦公室放下包,轉身向他們道謝。轉瞬之間,雙兖的神情就變了,忽地雨過天晴,溫和勾起個笑,手指撥了撥耳後的碎發,柔聲道,“應該的,陳老師客氣了。”
秦彥聽罷,目光轉到她身上,明晃晃地寫着“虛僞”兩個字。
雙兖渾不在意,和陳老師一來一回地應付着,一個人誇,一個人答,秦彥站邊上看得有趣,也不插嘴,只饒有興致地打量着雙兖,時不時聽着陳老師的話點點頭。
幾個回合的拉扯結束,雙兖終于可以告辭,秦彥也借機遁了,跟在她身後走出辦公室。
推開門出去的一剎那,辦公室外的長走廊上敞開的玻璃窗被強風吹得一下下震了起來,“嗡嗡”的聲音沉悶,和着外面風吹梧桐樹的沙沙聲,裹挾着風聲一齊向建築裏的人襲了過來。
雙兖擡眼望向窗外,是滿眼明亮的天。遙遙望去,對面的建築裏一閃而過了一個白色的人影,身影清瘦颀長,倚在同樣的藍色玻璃窗邊,那人目光越過一室的風和陽光,同樣看見了她。
太熟悉了,太熟悉了……這樣的人,這樣的姿态……
雙兖的心立刻揪了起來。可她并沒看清人臉,這大概是一種本能反應。
刻在心尖上骨肉裏的人,哪是輕易就能洗得掉的?
她想向前,再看得清楚些,可風大,下一秒,她的眼裏就被吹出淚來,下意識地閉上了雙眼。
眨眼即走過光年。
再睜眼時,風停了,人也不在原處了。
雙兖怔怔着,瘋魔般地靠着窗邊走了好幾步,極目遠眺,可還是沒有了。
人不在了,什麽都沒有了。
面孔上一片濕潤,腦海裏轟鳴着,手臂上有汗,這樣的夏天,讓她有些眩暈。
她忽然轉身就要下樓,卻忘了身邊還有個人,猛地就撞到了對方身前。
秦彥挑着眉,不明所以,扶着她的肩把人分開來。手裏的觸感纖細明顯,他呼吸慢了一拍。
懷裏的人卻已擡起頭來,不管不顧地狠狠推了他一把,從他身後飛快跑走了。
秦彥在原地怔住。
他一直站在雙兖身後,所以沒想到她揚起來的那張臉上——竟然全是淚。
盈盈淚配美人,鼻尖一點圓潤如珠玉。
秦彥一直想看雙兖示弱的模樣,卻沒想到……會是這樣的。這并沒有讓他得到預想中的快意和成就感,反倒是無法抑制地疑惑了起來——
她剛才,究竟是看見了什麽?
雙兖懷疑自己看見的是一個幻影。
她發了瘋似的下五樓,跑上隔着一個噴泉的辦公樓六樓,滿心的慌,渾身的汗……但什麽也沒抓住。
只剩下熾烈的陽光,無論從哪個方向看都是一樣的明黃耀眼。
光打在她身後的辦公室門上,門上挂着的銘牌反光,刺得她眼睛生疼,這次卻不流淚了。她跑過來時,臉上的淚早已幹了。
研究生院英語系辦公室……雙兖站在這扇門前良久,深深吸口氣,低着頭離開了。
很多時候,她并不願意承認自己離不開誰,那樣會顯得很脆弱。
她恨自己有這樣的反應。瘋了一場,只為一個似是而非的幻影。
如夢如幻夜,若即若離花。
觸之而不得的感覺,恰似訾靜言之于雙兖。不奢求一生一世,但也希冀着一期一會。
他卻沒有留給她這個機會。
……
雙兖不知道訾靜言是怎麽能做到人間蒸發的。
從前因為總能見到他,在每一個假期,或者她的生日,又或者是林易青的忌日,所以她從不覺得恐慌,只有滿心的期盼,盼他再一次奔赴千裏,悄然來臨。
但他們在高三那個寒假分開,忽然就如浮萍各自飄向一方,再也見不到了。
她不敢說主動找他,也沒想過還要再回到從前,卻不知道他說的“累了”,竟然就是兩不相見。
一貫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躲起人來依舊是神出鬼沒。訾靜言有的是辦法安家裏人的心,自然也沒有任何人能強壓着他回闌州。
雙兖等了很久,從嚴冬等到盛夏,從高中等到大學。
高考那幾天,她都是一個人進的考場,沒讓任何人陪着。她一直以為自己性格獨立,原本不該有任何感覺,可出了考場,周圍吵嚷喧鬧,看見那些等待的人表情焦急關切,她還是有些莫名的難過。
倘若訾靜言還在她身邊,一定也會在考場外面等她吧,而且還會第一時間把水塞到她手裏,自己再不慌不忙嚼一根老冰棍兒,再問她考得如何……
考完語文的那個中午,雙兖在學校外面的玉蘭樹下站了很久,最後還是李小阮買了瓶水給她,把她給拉走了。
後來,阮欣和肖邺在闌州訂婚,雙兖起了私心,忍着愧疚瞞了阮欣,找借口沒去,然後在訂婚宴當天偷偷溜回了闌州。
席上如她所料,坐着一個沉默俊秀的男人。一如往日,他眉尾鋒利,唇色清透,只是看起來更蒼白了一些。
雙兖扶着門站在酒店大廳門口,想是不是因為太久沒見了,所以才分辨不清他究竟變了多少。
訾靜言坐在角落,那一桌上除他之外沒有別人。身側空無一人,他手指搭在酒杯邊上,轉酒杯,動作輕柔緩慢。酒倒滿了,但又不喝,只看着準新郎新娘一圈一圈地敬酒,在遙遙出神。
雙兖給門童遞了請帖,隔着幾十桌熱鬧的俗世凡塵,向他一人走去。
這樣喜慶的時候,人人都在笑,可她笑不出來。壓抑着呼吸一步步地朝他靠近,每一個腳印都像踩在刀尖上,生怕被刺傷得鮮血淋漓。
人群哄鬧着,四處有人竄桌,雙兖走得艱難,費了很大力氣,好不容易快到了,眼前忽然多出了一個人,她被攔住了。
是阮欣。
準新娘身上穿着潔白的禮服,右手隔着及肘的手套按住了雙兖,瞳孔裏倒映着對方茫然無措的面孔,還是狠下了心攔她,蹙眉道,“不是說不來嗎?你連欣姐也耍着玩?”
“不是……”雙兖看她像是發怒,急忙解釋,眼睛卻還望着訾靜言那邊,怕她再晚一些過去,他又要不見了。到那時候,她又上哪兒去找他。
阮欣卻仿佛沒看見她的着急,一直拖住她,嘴上都是嗔怒的責怪,說了許久,又想把她拉走,去陪她換衣服。
雙兖自然不願意去,可也不知道怎麽拒絕,只好捏着手指,不說走,也不說不走,神色惶然。
阮欣見她這樣,挽了她的胳膊就要強制把人帶走。雙兖猛回頭,正看見訾靜言站起身,是要離開了。
她看得心慌,想也沒想,立刻就掙脫了阮欣的手,朝他那邊跑過去。踉跄了幾步,就見訾靜言身邊忽地鑽出了一個明豔熱烈的女人,精心描繪過的指甲上有彼岸花的圖案,她輕輕抓着身側男人的袖子,把他牽走了。
訾靜言這天穿了西裝,衣服妥帖地拉出了身體線條,該利落的地方絕不拖沓,該柔和的地方絕不生硬。黑色襯衣解開了第一顆扣子,銀扣尖領和着流暢幹淨的下颔線一齊延展開來,就連低頭的角度也似精密切割過一般,現出恰到好處的漂亮。
配着林雫的酒紅露背長裙,便愈發好看了。
雙兖停住了腳步,不再往前了。可巧的是,她一停下,訾靜言卻回頭了。
他們之間有很多人來來回回,恰似這麽多年,那麽多人也同樣在他們交織在一起的生命裏出現,又消逝。但他一看過來,卻沒有任何阻擋,正正穿過這許許多多的觥籌交錯,對上她失了生氣的一雙眼。
他站在原地,雙兖确信他看見自己了。可他沒有表情,也沒動。
不過瞬息之間,人群又開始湧動,層層疊疊,擋住了他,也擋住了她。再散開時,他已經不在原地。
和雙兖害怕的一樣,這個人不做任何停留,不多看她一眼,不說哪怕一句話……他只是走了。
只剩雙兖咬着嘴唇站在大廳中央,努力忍着情緒,紅眼問阮欣,“是不是……因為我不來,他才來的?”
阮欣握住她的手,不答,也不忍心答。
雙兖不死心,固執地繼續問,“欣姐,是不是……你告訴我啊……欣姐……”
阮欣被她喚得受不住,終于點了頭。
雙兖也終于忍不住了,抽着鼻子,掉頭就走。她不能在別人大喜的日子裏做出一副哭喪樣,這樣對人不禮貌。
阮欣的喊聲從身後傳來,想留她,但沒留住。
雙兖埋着頭往酒店外走,絲毫顧不上理會身側路過那些人詫異的目光,她只想盡快逃離這個地方,越快越好。
垠安是個很大的城市,有很多地方雙兖都沒去過,跑出酒店,就是茫然。什麽方向都不知道,街上的行人也千人一面,但她全都不在意了。
沿着街面起初是跑,跑出幾百米,胸腔還劇烈起伏着,又停下來,慢慢走,邊走邊想……她這次大概是真的要失去他了。
可笑她之前一直不願意承認。
雙兖不斷回憶起訾靜言最後的那一個眼神。瞳孔裏是沉沉的黑色,像一譚冷寂的湖水,他回望着全場,卻獨獨看進了她一個人眼裏。
那裏面早已沒了她曾經最熟悉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