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第八章
第八章
“真的要回金陵郡府?”
梅似雪明顯有些猶豫。
他該不該告訴陸寧,其實郡王府在他和親那日,就已經準備好一副棺椁,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
陸寧輕“嘶”一聲,扶着額頭朝着後方傾倒,額頭上汗津密密,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樣。
梅似雪攙住了他,有些難為情地說道:
“那我……帶你回去吧。”
“好。”
陸寧虛弱地說完,便閉上雙眼,脫力地倒在地上。
……
是夜,細雨淅瀝。
郡王府的雜役點好宮燈之後,紛紛躲回房中避雨。
一位白衣少年帶着被披風掩蔽的人,冒着雨疾步于陰處。
“小公子,你、你怎麽回來了。”
忽然,那白衣少年的身後傳來狐疑的聲音。
一位雜役剛點完燈,從屋檐下探出頭瞧見那人,一副見鬼了的神情,手裏的火折子差點都吓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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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說小公子死在和親路上了嗎?
梅似雪快步邁進長廊,若無其事地說道:
“無事,回家一趟。”
雜役似懂非懂地颔首。
幸好,他并沒有注意到梅似雪帶着的人是誰。
梅似雪緩緩舒了口氣。
這場大雨持續多日不止,西廂房傳來不少消息。
天蒙蒙亮,那些雜役仆從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扯起閑話了。
“怪不得回來了,聽說小公子高燒不止,應該是中了蠱毒。今天夜裏可宣了不少太醫,奇怪的是小公子除了太醫,都不讓他人相見。”
“能活着回來也是個奇跡。還以為回來就只剩下骨渣了呢。哈哈哈。”
“老爺和陸縣令正因赈災糧的事在京師面聖呢,兩家都快打起來了,公子回來的事用不用知會老爺一聲啊?”
此言一出,衆人的背脊涼了半截。
當時朝廷給郡王府發了八千石的赈災糧,分配到栖霞縣有一千三百石,但實際分發的只有不到四百石,竟削減了六成不止!
此事鬧到朝廷後,郡王将罪責悉數推卸給了栖霞縣的陸縣令,畢竟當時白紙黑字寫的一千五百石,如今出了問題自然不是郡王府的問題。
可若萬一出了差錯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旁邊看門的雜役猶豫道:
“現在這事鬧得如火如荼的,要是真知會郡王,指不定牽連咱們。可要是不知會,受折磨的又是咱們——”
沒等那位雜役說完,便聽一聲嬌蠻的女聲傳來:
“大清早的吵死了,亂嚼什麽舌根呢,誰回來了這麽大驚小怪?!小心本小姐仔細了你們的皮!”
一位身着鵝黃衣裳的少女叉着腰,趾高氣昂地斜睨着幾人。
她正是金陵郡王府的小千金,梅靜姝。
這些雜役都曉得梅靜姝潑辣專橫的脾性,于是卑躬屈膝道:
“回小姐,是三公子回來了。”
梅靜姝眼神毫不掩飾的嘲弄和諷刺,她冷笑道:
“我道是誰回來了,原來是我那不争氣的三兄。綠琴,跟着本小姐去見見。”
那侍女不敢怠慢,趕忙“喏”了一聲,畏畏縮縮地跟上梅靜姝的腳步。
其餘雜役看熱鬧不嫌事大地對視一眼,也跟了上去。
而西廂房內,梅似雪正托着下颌看信箋。
信是陸寧留下的,上面說他拿完藥便離開了,說是東廠任務繁冗,有要務脫不開身。
還好,人沒事就好。
既然陸寧無甚大礙,他也該離開這裏了,反正……郡王府已經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了。
他今後就浪跡天涯,找一塊良田安家,再尋一佳人共話桑麻,大不了不要這郡王府公子的身份,也好輕松自在。
随後他又在阿蛾的贖身契上簽好名姓,不由得會心一笑,旋即将其放在整理好的行囊裏。
就在他剛開始琢磨接下來的歸宿時,他聽見“砰”地踹門聲,他循聲望去。
是四妹。梅似雪皺眉。
她帶着人來了。
“三哥這是剛回來又要離開?許久未見,不跟四妹'敘敘舊'麽?”
梅靜姝在梅似雪的行囊上逡巡一遍,意味深長地說道。
梅似雪站起身,警惕地說道:
“你來做什麽?”
梅靜姝步步緊逼,嘴角弧度無比輕蔑:
“我想知道三哥是怎麽逃出去的。聽聞那狼王最是喜折磨人,三哥最近一定不好過吧。”
梅似雪心底一涼。
她要對自己做什麽?
梅靜姝轉過身,不屑地往後瞥去,蠻橫道:“你們幾個愣着作甚?還不幫本小姐給三哥亮亮相。”
畢竟梅似雪是不受重視的庶子,那些雜役對梅靜姝最為言聽計從,又習慣拿梅似雪取樂,于是互相對視一眼,紛紛上前去剝梅似雪的衣服。
“你這麽做是對兄長不恭。”梅似雪不斷退卻。
梅靜姝站在人群後方,眼底浮現一絲笑意,陰恻恻地說道:
“怎麽會,這不是關心兄長麽,掀衣裳看看鞭痕。要是沒有的話……那就只好添一些出來了。”
就在那群雜役剛掀開他的衣袖,一位侍女火急火燎地趕來,氣喘籲籲地說道:
“小姐,大、大事不好了。”
梅靜姝興致被掃:“什麽事着急慌忙的,有話快說。”
那侍女崩潰道:“庫房的賬本遭竊。老爺讓所有人到主殿一趟呢,東、東廠的人全都來了……好像郡王私藏赈濟糧之事。”
“什麽?!”
在場所有人都變了神色。
梅似雪也意外地擡起頭。
誰人不知東廠受帝命調遣,有遣送、抓捕、廷杖大臣以及親王之權,但凡提起它,公門中人就不寒而栗。
尤其私藏赈濟糧又是流放充軍,甚至是誅滅九族的欺君大罪,這次東廠竟受谕旨親自前往,郡王府的下場可想而知。
“什麽。父王他,他……”
梅靜姝如遭五雷轟頂,頓時吓得渾身癱軟,還是侍女攙扶才穩穩站住身形。
很快,郡王府上下的人便赴往主殿。
郡王不斷捋着長須,正與掌刑千戶陸寧周旋,二人始終僵持不下。
随後,郡王居高臨下地看着年輕的後生,語氣絲毫沒有畏懼之色:
“既然千戶要定本王‘欺君罔上、私藏民糧’之罪,就要拿出實打實的證據。”
陸寧如今換上大紅色的飛魚服,眉目淡漠:
“既然東廠緝人,便必不能空穴來風。”
他揮了下手,缇騎呈遞出一本厚厚的冊子。
陸寧面無表情地取出賬本,揭露道:
“這便是證據。上面清清楚楚地記着郡王與各大商賈的交易往來,足足有一千五百石。證據确鑿,郡王無法抵賴。”
看清賬本樣式後,郡王捋着長須的手倏地一頓。
他神色驟恙,面容煞時蒼白,慌張道:
“賬本?不是,你,你是怎麽拿到我金陵郡王府的賬本的?!”
陸寧不置可否,只是吩咐缇騎繼續辦案:
“郡王府預計還有兩千四百五十石在各大庫房,所有人都繼續查抄。不要放過任何地方。”
東廠的錦衣衛烏泱泱地往郡王府內的庫房湧入,郡王妃哭天喊地的試圖攔截,卻被陸寧一手攔住。
郡王不顧一切地去抓賬本,豈料陸寧往後撤退一步,他徹底撲了個空。
他原先的盛氣淩人霎時偃息,無助地乞求道:
“陸千戶自幼與三子交好,大人能不能不能放過我們這回?陸千戶,求求您,您行行好。”
陸寧恨得牙根酸,卻依舊極力克制着說:
“當時送到栖霞縣的糧也并非足量,而且裏面摻雜砂礫與糠麸,都是我縣衙門合力篩除的。百姓本就流離失所,這回更是食不果腹!”
“陸寧?”
梅似雪趕到主殿,有些難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為什麽會在這裏?
聽到聲音,陸寧的目光落在梅似雪身上。
他冷嗤一聲,對郡王繼續道:“我父愁白了發,差一點就成為衆矢之的。那時郡王可否想過我與令子有年誼之交?而且這件事……還真是有勞三公子了。”
梅似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似被人澆了一盆冷水,全身麻木無比。
是啊,他怎麽就沒想到。
陸寧本就知道王府不待見自己,當時為什麽不讓自己進入縣衙門,而就非要來郡王府求藥呢。
不就是引開所有人,他好竊取賬本麽?
陸寧不過是利用他而已。
下一刻,郡王妃張牙舞爪地撲來,落下狠狠一掌,崩潰道:“你……你個逆子!胳膊肘往外拐,怎麽就幫別人做事?!”
她拼命地扼住梅似雪的咽喉,當時溫聲細語求他和親的神色全然不複,塗滿鮮紅丹蔻的長甲嵌入雪白的脖頸,登時出現紫紅的十指印。
梅似雪卻依舊緘默着。
明明不怪他自己的。
就連梅靜姝也聲嘶力竭地說道:
“是你将賬本偷偷拿出去的,對不對?郡王府上下對你不薄,你,你對郡王府竟如此懷恨在心。白眼狼!”
場面頓時亂成了一鍋粥。
不多時,一名缇騎便從容跪在陸寧身旁,恭敬作揖道:
“回禀千戶,方才清點三座糧庫,至少有兩千石的赈濟糧,我們也搜查到上棋盤街寶祥號的三千兩銀票。”
“人贓俱獲。那就好辦了。”陸寧定神。
他繼續說道:“聖上谕旨切責,王府營商肥私、以商亂政,着令将其抄家拿辦,沒收的私財悉數調撥軍用、所有人削為編氓,即刻将投入诏獄。”
“削為編氓、沒收私財……”
郡王妃松開扼住梅似雪脖頸的手,直接暈了過去,梅靜姝趕忙扶住王妃。
自古以來,凡大臣謀反弑逆或忤犯皇上,便由東廠錦衣衛緝拿,進入诏獄的朝廷欽犯皆受酷刑折磨,幾乎無人生還。
可笑的是,即便馬上進入如此可怖的诏獄,王妃依舊惦記着錢財。
陸寧瞥過梅似雪一眼,最後落在郡王身上,說道:
“至于廷杖、充軍之事,請郡王靜候上面發落罷。既然都來齊了,便帶走吧。”
他背過身,對其餘缇騎作了個手勢。
下一刻,二十斤的鐵木枷瞬時落在梅似雪身上,無人注意到他臉上的陰翳。
……
翌日。
陰冷狹仄的诏獄內,潮濕瘆人的腥臭味撲鼻而來,微弱燭光因風曳起。
一串細小的腳步聲響起,阿蛾穿着東廠雜役的服裝匆匆前行。
他不斷擔心地往後看去,好在沒人發現他的行蹤。
“公子在哪呢?”
他左顧右盼,終于看到鐵牢中一位身着囚衣的少年,眼前瞬間一亮。
他趕忙來到那處,把食盒塞進鐵牢,擔憂地說道:
“公子受苦了。前幾日我聽聞朝廷的風聲,便提前來到這裏混了份差事,想着能幫上公子。”
梅似雪倒沒抱怨,或許還受之前遭受背刺的事情的侵擾,平靜地“嗯”了一聲。
阿蛾小聲說道:“狼王說已經知道和親郡主被人頂替的消息了。正在往回要和親的人呢。”
旁邊鐵囚裏的梅靜姝耳朵微豎,她急切地握住生鏽的鐵柱,說道:
“往狼王回要人……你,你知不知道他要的是誰?”
阿蛾膽怯地搖搖頭,他忌憚小千金淫威,急忙退卻幾步:
“不知。小的并未得到準确消息。”
梅靜姝淚水滿面,不斷說着:“那多半是要我了,不行,我還是碧玉年華還不能死,我不想死!!雪兒,阿姐求你,最後求你再替嫁一次。”
她将視線轉向梅似雪,目光如狼似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