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第九章
第九章
梅似雪擺了擺頭。
梅靜姝向來曉得兄長脾性如此,需得軟磨硬泡才能說通。
而且這幾日飯菜從珍馐玉食,到散發臭氣的泔水令她難以下咽,半夜父王與母妃在被東廠嚴刑逼供時發出的陣陣哀嚎,瘆人的聲音萦繞幾日不絕。
但東廠恐怖之處遠不如此,作為掌刑千戶的陸寧總能尋得方法吊着欽犯一口人氣,讓那些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更多酷刑很快就會輪到他們,光是挨幾鞭子,就已經折磨得生不如死。她想活着,無論付出什麽。
于是,她緊緊握住鐵杆,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道:
“兄長該不會不知先王妃的死因與西羌有關吧,兄長想不想聽呢?”
梅似雪露心猛的一顫,皺起眉道:
“母親的死因,和西羌有關?”
梅靜姝定定地點頭,繼續說道:
“十三年前,父王與先王妃蕩平西羌來犯之敵,不料戎族奮起反攻,先王妃遭其暗殺、父王營救無果,從此先王妃葬身西羌。”
與梅靜姝困在一起還有綠琴。
她聽到這句話後,幹裂的嘴唇嗫了嗫,眼神似乎在表明她也知道部分真相。
看來整個郡王府只有梅似雪蒙在鼓裏。
他苦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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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隐瞞了十八年,只是因為郡王沒救出母親這麽簡單的緣由?
僅此……而已?
“真的麽。”
梅似雪擡起淺棕色的瞳眸,即便有些狐疑,但信念還是動搖了幾分。
梅靜姝譏诮一笑,繼續蠱惑:“我知道的不多,但狼王是草原之主,未來也最有可能掌管西羌。”
不錯,赫連燕月若能一躍為西羌霸主,他又何愁找不到西羌境內任何一族的內部消息。
區區戎族,更是不在話下。
沒等梅似雪仔細斟酌,一陣沉穩的腳步聲傳來,阿蛾下意識地轉過身,小聲對梅似雪說道:
“陸千戶來了。小的先跑啦。”
梅似雪點點頭。
說罷,阿蛾便沒了影。
這還是他第一次見阿蛾溜得這麽快。
腳步聲忽然停了。
死牢門杠卸下,鐵牢的門“吱吖”一聲打開了。
梅似雪擡眼看去,來者正是陸寧。
他別過頭去。
陸寧語氣淡然:“陛下傳喚世子到禦道丹墀,命卑職為世子引路,請吧。”
梅似雪身上的枷鎖正被雜役卸掉,他的身體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輕松暢快。
他扭動手腕,不解地問道:
“我不過一介賤民,陛下傳喚我又是何故?”
陸寧臉色稍微沉了沉,緘默半晌才繼續說道:
“西羌狼王來中原來尋你,入朝求和親養元。”
“尋……我?”梅似雪匪夷所思。
赫連燕月來尋一個頂替和親的公子作甚?
“是特地尋你。而且聖上急召你去午門,現在必須前往。”陸寧面無表情地說。
應該就是和親之事了。
“好。”梅似雪欠起身,撣掉身上的塵土,準備跟随陸寧邁向诏獄甬道。
“梅似雪!”
就在這時,梅靜姝聲嘶力竭地叫住了他。
她看見陸寧身後缇騎手中的各色刑具,如夾指板、鐵鞭、梨花杵等駭人之物,這些刑具上都裝有暗刺,受之刑罰非死即殘。
她艱難地匍匐過去,死死攥住梅似雪的腳踝,梨花帶雨地抽噎道:
“救我出去。求求你……阿妹我的确是之前對兄長冷淡了些,但我已經知錯了,求求你,算阿妹求你。”
想起之前梅靜姝對他的态勢,梅似雪冷冷瞥過她一眼,說道:
“為兄不才,沒能力救你。”
梅靜姝知道他這是對之前的事記挂在心,頓時慌了神。
她崩潰地跪在鐵牢前,艱難地膝行幾步,請求道:
“不,你有,你有!!先王妃情報我、我還知道更多。救我出去,我會把所有知道的都告訴兄長的!”
“小姐,老爺不讓透露過多——”
一語未了,綠琴睜大雙眼,錯愕地看向她。
“閉嘴!你不想活命,我還想呢。”
梅靜姝怒斥道。
綠琴當即閉上嘴,縮在角落瑟瑟發抖。
“三哥,三哥!求求你!”
梅靜姝不死心地嚎啕着。
但梅似雪緩步走遠,始終沒有回頭。
一路上,陸寧和梅似雪俱是沉默。
午門旁的禁軍旗校手執戈矛位列夾道兩側,盔甲兵器光芒耀眼不容逼視。
快到禦道時,梅似雪忽然停住腳步,問道:
“西羌與中原素有嫌隙,剛結束惡戰不久,赫連燕月他真不是找錯了人了麽?”
“這次狼王是帶着巴蜀兩縣來換你的,一個嗜血飲血的羌人,倒是對你挂心得很。”
陸寧神色明顯不愉。
陸寧或許在想,為何狼王只是見過梅似雪幾面,便用還給中原兩地的條件換他和親。梅似雪這麽爽快地答應。
而梅似雪與陸寧有多年的同窗之誼,他竟連挽留都不挽留。
一般人不都是不情願和親的麽?
為什麽梅似雪反倒是樂意至極的模樣。
只見梅似雪唇角微微勾起,緩聲道:
“的确。即便羌人茹毛飲血,總比我被衆叛親離時,某人袖手旁觀強上許多。不是麽。”
他明白赫連燕月并沒有陷害他的意圖。
畢竟誰會大費周章地為他付出這些,而且一遍又一遍,再怎麽木讷的人也會知道緣由。
即便萍水相逢一場,但他們的友誼已經到了堅不可摧的地步了!
梅似雪想。
陸寧神色微恙,他啓唇似乎要解釋些什麽的。
但梅似雪不想聽了。
他以後再也不會受郡王府上下的冷眼,不必被朋友欺騙,不必因庶子的身份而低人一等了。
他從容地轉回身,仰頭看向遼闊無垠的蒼穹,露出極為釋然的笑意:
“不過也要謝謝你,否則我都不知道,原來我白信任你這麽多年了。”
陸寧腦子瞬時嗡嗡作響,面容失色:
“不是,你——”
他試圖去捉,但是捉了個空。
……
三通鼓響,在京的達官顯宦與王勳貴胄悉數到場。
梅似雪的父親身上慘白的囚服還沒換下,伏在地上魔怔似地朝着皇極門磕頭,嘴裏不斷喃喃着“以後不敢了”、“我有悔”。
輕快的腳步聲傳來。
他條件反射似地渾身發起抖,擡頭卻見梅似雪挪步到東檐柱前,身板挺直地跪于人群最後。
“聖旨到——”
聲音一出,場中頓時鴉雀無聲,所有人跪于金臺禦幄兩廂檐柱旁。
宣旨太監眯着眼,環視偌大的禦道一周,把那黃绫卷軸聖旨展開,一板一眼朗聲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金陵郡王梅同和勤治水患、屢立奇功。朕心甚慰。着吏部從重議獎,特加封為顯國公。欽此。”
水汛、私藏赈災糧的事情都解決了?
明明昨日自己還在诏獄,今日怎麽突然封賞了?
金陵郡王茫然又惶恐地擡起頭,淩亂的長須顯得他老态龍鐘,他連忙膝行兩步。
在黃绫卷軸遞到他的手中前,宣旨太監微微俯身,副耳道:
“那些赈災糧要勤着下發,勿丢了朝廷的臉面,不過,這次國公大人還得謝着狼王呢。”
“什麽意思?”郡王更茫然了。
六科廊言官都心直口快,小聲嘀咕道:
“說是當時赈災糧被雨侵蝕不少,據說郡王府那些糧是狼王的謝禮。留着以備不時之需呢。”
就連梅似雪也錯愕地擡眸。
赫連燕月這看起來不太聰明的頭腦,是怎麽僞造出證據,想出這種理由的?
是為了他。
對麽?
答案不言而喻,他的心髒不可抑制地雀躍。
這時,金陵郡主忽然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仰頭放聲大笑。
他像是受了刺激一樣說道:
“哈哈哈哈,我要當國公了,我不用抄家滅族啦!我是顯國公!我是顯國公啦!!”
風雲變幻莫測,蕭條榮華轉瞬之間,沒人會意料到,誰才是暗潮湧動的背後推手。
只是郡王靠着一直遭受冷眼的庶子上位,甚至洗脫罪名,到最後都以為這些都是僥幸與天賜,不禁叫人唏噓。
但幸好有這诏獄一遭後,他日後再不會對百姓的赈災糧下手,對貪墨之事更是忌憚三分。
旁邊的言官瞅着郡王這模樣,也只是啧啧感嘆,結舌道:
“巴蜀兩縣、糧食,還有一千牛羊,九百張羊皮,還有美玉百箱,就換一個王府庶子!未免太虧了吧。”
“你還給羌人說話。這叫‘值了’。”
那宣旨太監剜肉似地瞥過那幾位說悄悄話的言官,聲調瞬時上揚,厲聲道:
“喧嘩什麽?禦道豈是你們喧嘩的地方!聖旨還沒念完呢。”
場面頓時寂靜。
宣旨太監繼續接過另一卷聖旨,念道:
“今有金陵郡王府之子梅似雪德賢聰淑,名德皓貞。特賜其為世子,擇日與狼族首領赫連燕月和親,結成秦晉之好,永固邊疆。敦睦九族、協和萬邦[1]。”
“小世子,上來領旨吧。”
他将卷軸輕輕放下。
“是。”梅似雪整肅衣冠,快步走上前去,難掩內心的欣悅。
他雙手托過聖旨,捧過赫連燕月贈予他的光明生路,低垂着眉睫,鄭重其事地說道:
“謝我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
梅似雪離開皇城禦道,肩膀忽地被人輕輕一觸。
“梅似雪。”
熟悉而令人心安的聲音傳來。
他迫不及待地轉過身。
入目是虬實寬厚的身軀以及一張看起來冷俊的面容,明媚的春光下,赫連燕月本就昳麗的五官越發明豔。
他抱緊了赫連燕月結實的腰部。
“怎麽才來啊。”
滿腔的委屈傾瀉而出,他忍不住嗚咽起來,沙啞着音嗓說道。
他能傾訴的人,只有赫連燕月了。
赫連燕月平生最怕的事情有二:
一是寫漢字和說中原語,
二是喜歡的人在他面前哭。
他有些手足無措地捧着起梅似雪的面龐,拭去他眼角的淚水,緊張道:
“我、是做錯了什麽嗎?”
連剛學成的中原語都磕巴起來了。
“沒有,只是喜極而泣而已。”
梅似雪抹掉淚水。
“委屈你了。本該早些來的。”
思及郡王府與姓陸的掌刑千戶,赫連燕月握緊拳,随後松了開。
梅似雪破涕為笑:“怎麽想出給王府謝禮的理由啊?他們都說你好虧的。”
他看着那個為他歸還巴蜀兩縣、還獻給中原那麽多謝禮的男人,莫名有一種看着暴發戶揮霍金銀的感覺。
即便暴發戶一直蠻有錢的。
就連徽墨都是成箱的買。
赫連燕月只是抿起唇,探出手安慰似地撫上梅似雪的頭,并未回答。
因為是你,怎麽會虧呢。
梅似雪低下頭,猶豫許久才內疚地問道:
“我之前逃跑的事,你難道不……耿耿于懷麽。”
“嗯,有點耿耿于懷。”
赫連燕月語氣微沉,琥珀色的眸子像是覆上浮冰,像是在置他的氣。
他撤下手,一本正經地說道:“但如果你執意要離開——”
這時,梅似雪聽到了腳步聲。
他用餘光朝着牆邊一瞥,果不其然看見了陸寧竊聽的身影。
他不禁輕輕一笑。
梅似雪收回視線,把赫連燕月的容顏盛入他全部的目光,然後拉起後者炙熱的手。
他小心翼翼地踮起腳尖,桃花眼微彎,喃聲道:
“我不回去了,你帶我回草原吧。”
這回,他說得更清晰了些:
“我想當你的王妃。”
“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