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離弦的剎那,肩胛骨中箭镞的母虎登時發出一聲沉悶地痛叫,露出了極其陰寒的目光,仿佛能剜掉兩人身上的血肉一般。
梅似雪向後退卻了一步。
他以前只在書中聽說過猛虎吊睛白額,兇煞無比,卻沒想過連噴湧的鼻息都能将大地震上一陣,單個利爪甚至要比成年男子的頭顱都要大上一倍有餘。
“這頭大虎是我的!!!”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吾良族少主令迦玉策馬而來,掄着長刀的手臂上,豐滿的腱子肉繃得飽滿,馬蹄揚起陣陣塵煙,一看就是練家子。
“嘿呀——”
就在那位少主揚起長刀揮向這頭母虎的時候,林間走出一頭體型更為壯碩的猛虎。
但它明顯已經垂垂老矣,一條長長的傷疤蜿蜒至半張獸面,那是它與其他猛獸搏鬥過的榮耀功勳,只是眼瞳已經完全不複往日的光澤,渾濁不堪。
它擋在那頭受傷的虛弱大虎的跟前,警惕地看着三人,防止靠近分毫。
“真是一石二鳥,快哉。”令迦玉快聲笑着,尾巴都快翹到天上了。
大刀指向為首的大虎,刀刃不由分說地落到大虎脖頸之上。
千鈞一發之際,便聽破空的嘯聲傳來,一支長箭竟令迦玉的長刀生生逼退,刀差點都沒握穩。
“爺爺的,誰擋我。”得虧令迦玉及時勒馬,方才沒落下馬背。
“是我。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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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怒自威的男聲傳來,他疑惑地往旁邊看去,便見赫連燕月方才放下鐵木弓。
見到是梅似雪和赫連燕月捷足先登,這位少主面露不愉之色,卻還是不得不客氣了幾分,酸唧唧地說道:
“我道是什麽人這麽好的弓法。喔,原來是狼王和狼王妃啊。狼王這是準備吃獨食了?”
吾良族是西羌十三族中規模、人力最為龐大的部落之一,即便狼族是卓爾山這一帶草原的霸主,但依舊與其他三族,譬如吾良族分庭抗禮。
梅似雪也不大客氣地說道:“這只大虎既然能夠冒險營救同伴,便是做好了與我們同歸于盡的打算,這時如果再多行動,只恐你我都沒有什麽好下場。”
正如梅似雪所說的那樣,那只大虎并沒有任何有關攻擊的舉措,只是在受傷蜷縮的母虎身邊反複踱步,像是在給母虎争取最後一絲生機。
“呵,真乃婦人之仁!你們中原之人就是喜歡把自己作為聖人,把自己放在道德的至高點上,實際上是想一口氣拿下兩頭大虎吧?”
那少主聽罷冷嗤一聲,把梅似雪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十分不爽地說道。
真是油鹽不進。
這麽淺顯易懂的道理,不消赫連燕月去說,梅似雪甚至就能意會、甚至言傳,偏偏這個少主固執己見。
“你不想活命,不代表其他人不想活命。懂嗎?”
梅似雪神情瞬時淩厲,餘光寒冷如冰。
“我懂個屁!你們兩個不就是嫌我搶嗎?我就搶!你們就看着我奪得頭籌好了!”
令迦玉不管不顧,他揮起長鞭不斷打馬,手握長刀,不管不顧地朝着那兩只猛虎刺去。
察覺到危險來臨,打頭陣的公虎果不其然被激怒了,它飛也似地朝着他撲去,竟然比正值壯年的猛虎還要兇猛幾分!
正在梅似雪意料之中。
“怎麽會這樣?!”
令迦玉有些猝不及防。
公虎一爪子撕裂令迦玉心口前的衣裳,竟一掌把令迦玉拍到梅似雪旁邊,硬生生拖了數丈遠,繼而狠狠撲了上去!
他吃痛地睜大雙眸,怒斥道:
“靠!怎麽突然這麽兇?”
這時,虛弱的母虎似乎恢複了精神,搖搖晃晃地起身,騰挪麻木的四肢,預備和三人決一死戰。
“救救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察覺到危險來臨的令迦玉不斷哀嚎着,向兩人苦苦求助。
那只大虎偌大的黑影完全覆蓋住令迦玉的身形,慘白而腥臭的獠牙正抵在他那看似堅不可摧的銀色彎刀上。
刀刃正在崩裂。
“救我啊!”他咬着牙堅持,卻已是強弩之末。
“我們可以救你,只是你需要聽我們的。”梅似雪堅定道。
其實梅似雪并不想救他的。畢竟令迦玉不聽勸告在先,淪落如今地步實屬活該。
但是根據方才公虎的表現來看,令迦玉一旦殺死猛虎自保,一方大虎身死,另一方大概率就要陷入癫狂、狂暴弑殺,彼時他們三人恐怕都要危在旦夕。
所以,兩虎都不能死人令迦玉也不能。
梅似雪語氣微沉,他冷靜幾分後,談判道:
“而且救了你以後,你不許傷它們分毫。”
令迦玉雙眼充斥着渴求,拼命地點頭道你:“你放心就是,我的命現在在你們手裏。”
“再試一次。讓它們臨危而懼,不再糾纏就好,否則我們都活不了。”梅似雪對着赫連燕月附耳道。
赫連燕月拿起鐵木箭,偏頭問道:
“你确定要賭?”
和公虎僵持的過程中,令迦玉緊握的長刀即将斷裂,兩人咬耳朵說悄悄話、磨磨蹭蹭的樣子都快讓他氣冒煙了。
長刀寸寸摧折,每一聲不堪重負的裂聲,都是陰曹地府的呼喚。
令迦玉崩潰地說:“啊呀呀呀,都什麽時候了還在調情,你們抓緊一點!”
梅似雪:“……”
赫連燕月回過頭睥睨了他一眼,眼底滿是帝王之氣,那神色好像随時能把令迦玉淩。遲似的,吓人得很。
令迦玉緘默半晌,無助答道:
“沒關系,你們繼續。”
梅似雪看向赫連燕月背後的木筐,居然空空如也。
也就是說,他現在所拿的是最後一根箭矢了。
猛虎并不是會移動草人靶子,一旦偏離毫厘、誤殺猛虎,另一頭便會随之激怒,唯恐會比現在的情況更糟糕。
“這……”梅似雪有些猶豫。
“無妨,我相信小王妃的氣運。”
赫連燕月輕描淡寫地說着,繼而将箭矢搭在緊繃的弓弦上,旋即拉起滿月,手背上青筋凸起。
梅似雪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
赫連燕月屏息凝神,箭簇瞄準猛虎的心口旁一寸的位置。
“簌——”
最後一發箭矢射出。
就在公虎的血盆大口即将把令迦玉囫囵吞入時,箭簇精準命中公虎心髒外側半寸的位置。
公虎發出一聲巨大的哀吼,倉皇地松了口,拖着重傷的身軀往後一趔趄,跟随着筋疲力盡的母虎同赴林深處。
令迦玉喘息着。
他盯着兩只負傷的猛虎,怎麽想都不甘心。
明年年初,是八年一屆的大族長的選舉大會了,人生能有幾次壯年?這次在各族長老展現的機會,他勢在必得。
“不好意思了。二位。”
令迦玉詭異地揚起唇角,從地上撿拾起斷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身撲到傷勢最重的公虎脊背上。
沒等梅似雪反應,那把斷刃便直直戳入了公虎的後頸。
鮮血剎那飛湧。
滾燙黏膩的液體濺了梅似雪滿身。
“你幹什麽。”梅似雪錯愕道。
那公虎抖動蒼老的身軀,把令迦玉從背上甩了下去,令迦玉一聲悶哼,強忍身上銳痛艱難地爬起。
猛虎渾身倏地僵直,倒地不起。
林間,詭異的殷紅與血腥味蔓延開來。
一旁失去愛侶的母虎屈下雙膝,跪倒在公虎身旁,仰天陣陣嗚咽。大地都為之震顫。
明明是冷血而兇殘的猛獸,卻能發出如此駭人、悲恸,又極其震撼的聲音。
令迦玉歡天喜地,他不顧一切地拽着公虎龐大的身軀,雀躍道:
“歸我了。歸我了!!大族長也是我的。”
但公虎體型過于龐大,他并不能拖動分毫,于是便繞着公虎心滿意足地看着,似乎是提前宣告自己的勝利。
但是他卻沒有發現,那只母虎已經徹底陷入癫狂,雙目腥紅地盯着三人,伺機攫取他們的性命。
本來事态不至于發展到現在這個樣子的,偏偏令迦玉要耍無賴,急于求成。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赫連燕月冷然。
母虎惡狠狠地撲上去,在令迦玉的腹部瞬時破相,他痛苦地往後退卻。
山體斷處,他的腳下驀地一滑。
糟糕!
令迦玉半個身子往後傾倒,他失足嵌入石縫之中,腳踝及一下的部分完全動彈不得。
“該死。真是倒血黴了。”他暗罵道。
令迦玉對着正向他逐步靠近的母虎兀自不懷好意地說道:
“你就是餓了是不是……沒關系,看我,看我給你抓個食兒出來。”
場面瞬時混亂起來,令迦玉一手撈過梅似雪的肩膀,繼而猛地推了下他的背脊:
“代我去死吧!!”
一張偌大兇狠的獸面驟然出現梅似雪面前,竟讓他一時間猝不及防。
令迦玉大口喘息,瘋癫道:
“我他媽今天就是死也至少得拉一個墊背的!!既然,既然我得不到,那你們也別想得到。都是一族之主,你們又能比我高貴到哪裏去?”
說時遲、那時快。
赫連燕月擋在梅似雪的身前,右手捂住了梅似雪的雙眼,左臂迎住母虎的咬合重擊:
“別看。”
梅似雪眼前一黑。
他嗅到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原先赫連燕月肩膀上剛愈合的傷,在此刻又撕裂開來。
梅似雪白衣上添了幾道新血,腦海不斷嗡鳴。
血腥味濃郁到令他害怕,手足發冷。
赫連燕月松開了他的肩膀。
朦胧中,梅似雪依稀看見赫連燕月在對他做口型:
[快逃。]
[不要管我。]
……
這讓梅似雪想起那個羞辱他的親妹妹梅靜姝,想起把所有罪愆都歸咎于他的後母與父王,想起背叛他的摯友陸寧。
明明赫連燕月都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怎麽還管一個無人在意的和親世子的死活。
這麽一比,大黑蛋子好傻。
真的好傻。
“臨陣脫逃顯得我好像負心漢。”梅似雪一笑。
他顫抖着手,俯過身撿拾起一個尖銳的石塊。
不知是誰給的勇氣,他竟然奮不顧身地朝着母虎飛奔而去。母虎正打算把赫連燕月拆吃入腹,尚且挪不開利爪。
他怎麽可能棄置赫連燕月于不顧呢?赫連燕月身上還有陸寧造成的箭傷呢。
何況自己這條命都是他救回來的,梅似雪理應保全他的。
趁此時機,梅似雪一意孤行地把利石往猛虎的拳頭大小的黃色雙眼戳去。
他甚至沒有理會猛虎是什麽時候吃痛地松開赫連燕月,又是什麽時候對他揚起巨掌。
他的念頭只有救下赫連燕月。
梅似雪拼命地砸着,一下又一下,用盡畢生氣力,把畏懼化為攻擊,直至對方血肉模糊。
他手下的動作一刻未斷,也不敢斷,思緒亂得只剩下一句話——
他要救赫連燕月。
鮮血濺到他的面頰、脖頸、小臂上,任何一處都沒有吝啬。
這是他第一次動手。不似江湖上俠客舞劍的潇灑,不如沙場上将軍揮槍弄戟的流暢與勇猛。
很狼狽。
也很難看。
終于,大虎痛苦倒地,簡直堪稱奇跡。
梅似雪大口喘息着,終于,那只猛虎再也造不成任何威脅,他才脫力地向後倒去。
“跟我走。”
赫連燕月把他攬進懷裏,聲音沉穩又有魄力。
就好像一切對他來說都是那麽運籌帷幄,掌握在股掌之中。甚至在赫連燕月當時射出最後一箭的時候,梅似雪也這麽以為的。
直到那只母虎方才真的差點讓他們天人兩隔,他才恍然意識到一個道理。
赫連燕月不光是世人口中那個攻無不克的草原戰神,他也是人,他也可能會死。
不知跑了多久,兩人都停了下來。
赫連燕月本想給梅似雪喘息的地方,卻發現聽到了低低的嗚咽。
是梅似雪。
“怎麽了?是吓到了嗎?”
他趕忙探出那只完好無恙的右手,用粗粝的指腹拭去梅似雪眼角的淚痕。
面對那條被母虎啃的鮮血淋漓的左臂,梅似雪掌中小小的金瘡藥小瓶顯得那般諷刺。
“你疼不疼,疼不疼啊?”
梅似雪啞聲說着,心疼萬分。
赫連燕月的神情依舊雲淡風輕:“不疼。”
怎麽可能不疼,都流了這麽多血了。
赫連燕月什麽時候開始學會騙人了。
梅似雪仰起頭,沙啞地問道:
“為什麽當時救我?”
赫連燕月垂眉:“因為我不想讓你死。”
梅似雪一噎。
他問道:“可剛才難道不是你說的麽,‘你不想活命,不代表其他人不想活命’。”
赫連燕月:“嗯。”
梅似雪抓緊他的肩,說道:“那你有沒有想過,我也不想你死。如果剛才我沒能來得及動手,你是不是就放我一個人守寡了?”
“對不起。我沒想到。”赫連燕月抱愧道。
“我差點都以為……你再也回不來了。”
他的手順着赫連燕月的衣襟無助地滑落,然後像是刺猬一樣欠下。身,埋頭抽噎起來。
氣氛瞬時緘默。
赫連燕月亦是怔忪很久,但他還是撫着梅似雪的發絲,抱愧道: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不是的,我沒怪你,阿月。我只是覺得——”
梅似雪用沾滿血污的手捧着赫連燕月的臉,輕聲哄着他,極力露出一絲笑意,吐露心聲道:
“我,好像已經不能沒有你了。”
他發覺到自己可能有一點點,又或許是早已開始某個很重要的念頭:
他似乎……有些喜歡上赫連燕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