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貳·花燭
貳·花燭
龍鳳高燭在床頭燃着,哔剝作響,把整間卧房照得通明。
幾個時辰前,過午恰趕上吉時,蘇預連衣衫都未換,血淋淋地把她挽過寧遠公府的門檻,不知誰吹了聲唢吶,整條巷子複又熱鬧起來。她恍恍惚惚,只觸到那人手心微溫,陌生的、男人的手。她大着膽子朝身邊觑了幾眼,又不敢細看,依稀只瞧見昏黃火燭下那個挺拔側臉,鼻梁與劍一般直。霎時驚悸湧上心頭,卻不是害怕。未待她整理清楚,就被拉走換了衣裳頭面。接着便是冗長儀式,自黃昏後喧嚷到人定時,終于,房裏只剩了他們二人。
沈繡滿頭珠翠壓得脖酸,坐在床上等蘇預來掀蓋巾,卻在白底皂靴出現在視線裏時慌了神。
紅布是頃刻間掀的,她未及準備就擡眼,撞見蘇預直直看過來。
他換了身大紅羅袍,鬓發收拾得幹淨,更襯得素面上目光潋滟。她從前支撐門庭時吃過許多白眼,卻不覺得此刻的審視有何瞧不起她的意思,單只是發燙。
利劍新斫、翠竹漪漪。新東西都有亮光、像天地初生,瞧什麽都新奇。他們此刻就是這樣對望幾個來回,卻是蘇預先落敗,挪開眼睛,把玉如意擱在案幾上,咳了一聲,道:
“不早了。”
沈繡起初沒懂這句話的意思,懂了之後,紅意從耳尖慢慢浮起,一直紅到脖子根。
她回頭假意去拂床上滿滿鋪着的壓勝錢也叫厭勝錢,非流通貨幣,一般用來壓邪攘災或者喜事祈福。,其實是心裏拿不定主意,接着該做什麽。她父母過世得早,乳母丫鬟之類又是從前母親帶來的舊人,素樸簡靜,平日裏除了收藥揀藥,就是吃齋念佛。依稀知道些,還是沈惜臨走時塞給她的話本裏看來的。什麽拜月亭、西廂記、牆頭馬上,都寫得影影綽綽。帶畫兒的賣二兩銀子,說是出自名家之手。她嫌貴,沒舍得托人偷買幾冊,如今兩眼一抹黑,沈繡有些後悔,忍不住嘆了口氣。
溫熱呼吸掠過脖頸,她一抖,卻是蘇預低了頭,解開拴帳簾的絲縧,把兩人罩在紅帳內。
“嘆什麽氣?”
這是他第二句話,卻比上一句更有情緒。或許是離得太近,她偏過頭,手無處可放,就放在身後紅絨軟榻上。壓勝錢硌手,她又把手拿開。來回猶豫間,看在蘇預眼裏,就像是在找地方躲他。他也不知是怎麽想的,又向前以膝支榻,靠得更近,她情急之下,一手按住他前胸,聲音陡然提起來:
“先、先別動。”
蘇預就僵在那,單手撐着榻,接着直起身看她,眼裏神色莫測。而接着沈繡的動作卻讓他瞳孔震了震。
她先是擡手把鳳冠摘了,擱在案幾上,又除了挽發的金釵,烏發流水似地滑落到襟前。接着她就去摘霞帔和革帶,弄了一會還沒解開,反而是金帔墜敲得床沿叮鈴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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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聲響惹得他更心亂,終于擡手,覆蓋在她手上。沈繡驚惶地擡起臉,濃郁眼睫下,是雙漾着水波的眼睛,像江南三月雨。他脾氣被雨澆滅,只剩無奈。想起午時遇見她時,這雙漂亮清水眼根本沒落在他身上,說出口的話就帶了沒意識到的促狹。
“白日裏見你拔箭簇身手頗好,怎麽這時倒拙了?”
她急得咬唇,把嘴唇咬出血。偏這時候争氣,當啷一聲揪斷了系霞帔的絲繩,跟着沉重袍服也順着肩膀滑落,他目光頓時深沉,身子跟着她倒下去,兩人淩亂滾在榻上。
沈繡的手被捉着,視線所及之處都是寬闊胸膛與肩膀,順着往上就是喉結。羅袍料子輕軟,輕易就抵在膝蓋處,她呀了一聲,蘇預就笑。她以為蘇預笑她笨,什麽都不會,沒有大家閨秀的舉止若定。又想起沈惜臨行時哭得慘兮兮的模樣,眼角又紅了。
他立即止住笑,額頭壓得更低,幾乎低到與她呼吸相接。
“沈繡。”
他這不是問詢,更像自言自語。先時他在婚床前仔細看庚帖,把她生辰八字姓名籍貫背了又背,錯字罰書似的。沈繡不知道前因後果,只覺得莫名其妙。
以及,跟幾個時辰之前挽手跨門檻那回一樣,還有些陌生的心悸。
見人沒答應,蘇預又叫了一聲。這回聲音更低。
她終于想起開口回應,但未及說什麽,他就低頭吻下去。
火燭跳動,她頭回被人這麽碰觸,太熱太近,根本來不及思索,唇齒碰撞間就有些零碎響動逸出。推杯換盞間,她嘗到些許酒味,才想起那是合卺酒。
是蘇預。他看她在黃昏後累得快站不住,便連喝酒的繁缛也省了,用這法子渡給她。
原本紊亂的思緒當即嗡地炸開花,沈繡渾身發軟發麻,而蘇預橫亘在身前,烏沉沉的影子投下來,羅袍不知何時解了,裏衣領口交疊,能瞧見右臂刀傷處的包紮。
沈繡昏昏沉沉,憶起梳妝時在碎語裏也聽了一耳朵,說是蘇預為南京織造的人擅自去碼頭接親的事,在城外佛寺和督公的人起了争執。她不知道眼前這人是怎麽同時招惹了兵部和權閹,但顯而易見的是,他再怎麽酷厲,至此倒是比從前遇到的那些人好得多。
思緒未及延續,就戛然而止。他的吻只中止了片刻就又繼續,這次卻是順着脖頸往下。
她唇齒間留着酒意,連帶着聲音也醉。手制不住他握在腰間的手,就開口叫他。
“蘇、蘇……”
喊出口她才恍然發覺,自己不知道他的字。
“微之。”
他動作頓住了,在滿帳的紅羅錦繡裏擡頭,嘴角挂着一閃即逝的笑意。
“我的字,微之。”
她沒來得及接話,手指就揪緊了錦被。他掌心滾燙,拂過山陵丘壑。那幾兩銀子未買到的帶畫兒的書,她此刻依稀知曉了裏邊的圖,究竟是個什麽情狀。
沈繡把聲音噎在喉嚨裏,腰肢彎成一把弓。他終于再次擡頭,目光灼灼,手的動作卻沒停。她抖得厲害,越是抖,渾身便越是燙。那葉孤舟飄到身前,她立刻抓住,卻是蘇預的裏衣。
滾燙吐息在她後頸,她覺得自己像是被叼住脖頸的兔子,被狼悍然攫住,掙脫不得,渾身都繃得死緊,怕得閉了眼。
“你這樣子,倒像是要殺頭。”
他又笑話她。
沈繡不答,也不睜眼。蘇預嘆氣,動作停了,他手指卻仍留在原處。她不解,睜開眼瞧他。
“學過醫罷,應當知道。”
他一把好嗓子此刻倒像是拉着胡琴,啞且沉,貼着耳根滑過。
“弄不好了,要痛。”
“故而時間久些,不是故意戲弄于你。”
他直起身,衣領敞着,肌肉筆畫分明都漏在燭光裏。她眼睛剛睜開,看了一眼,又閉上,心狂跳不止。
她聽聞過一些,但沒見過真的……确實是山嶺縱橫。
蘇預覺得她好笑,俯身伸手掐滅了紅燭,繼而拂袖,滿床的壓勝錢就嘩啦啦都掉在地上,在寂靜夜裏響得不能歇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