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肆·雨後

肆·雨後

沈繡不記得昨夜是何時結束的,待醒來後天光已大亮,她竟酣睡到了這個時辰。急匆匆起床後便聽見門外輕響,絨簾掀開,進來個漂亮人物,鴉青色直裰,月白貼裏,手裏捏着把象牙白扇子,羊脂玉墜串了幾枚東珠,手和扇子一般顏色。

她被這景色吸引,多瞧了會,才想起這人便是她昨夜新認識的夫君。但昨夜他可沒這麽斯文,只有視線還是直來直往的,自進門起就黏在她身上。

這算好還是壞?沒人與她講過。從前聽的見的都是女人被薄待、消遣、始亂終棄的故事,事到如今順得不可思議,卻讓她懷疑起是不是真的。興許他只有昨夜好,興許他是個什麽怪人,消遣完了她就扔在一邊也說不定。

想到這裏她忐忑心情稍微平複了些許,但蘇預沒走,她不敢下床。

沈繡咳嗽一聲,蘇預還在看她。

她又咳一聲,蘇預眉心終于蹙起,問:昨夜受寒了?

被問起昨夜,她臉上燥得又紅了幾分。手攥着錦被又松開,終于敢開口說:蘇……大人,可否移步。我要梳洗,你在此,有些不、不便。

她說完這話,蘇預不僅沒走,還向前走到床前。她吓得閉上眼,鼻尖卻有觸感溫涼。猶疑着睜開眼,恰看到他黑瞳裏倒映着她,衣領不整,頸項處連着點點桃花色。

他方才是用指節刮了刮她鼻子?逗貓似的,但表情又淡得看不出喜怒。她側過臉,帳子搖動,外頭有人小聲問,夫人,伺候梳洗的丫頭來了。

蘇預俯身的姿勢不變,只懶散答應外頭:東西放着,你們退下吧。

婢女們聽見他的聲音,立刻擱下東西就走。她只聽見腳步聲在門簾外淩亂響了會,就撤得不剩一個人。蘇預湊得更近了,呼吸就在耳邊。她越往後躲,他就越往前。直到沈繡躲得險些掉下床去,他才一把撈住了她,眼裏有笑意。

她這才覺得這人在戲弄她,但沒昨夜那麽深的意思,倒像是小孩子玩鬧,閑心一片。

“這樣不、不合禮數。” 她捏着領口,阻擋他視線,但語氣又期期艾艾:“我自己梳洗也不妨事,但若是大人再攔着,早上請安便要遲了。”

她記得蘇家是有長輩的,婚帖上寫的這前後操持者是蘇預的姑母、寧遠公的小女兒,如今也已年逾耳順,仍管着上下事務。蘇預自京城回來賦閑後,這位姑母才安心放手,看他把春熙堂建起來。

“請安遲些也無妨,姑母起得也遲。更何況”, 他見她局促,就收回目光,起身整了整衣裳。“你很受她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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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繡心跳得又快了。什麽叫很受她喜歡?

“我們的婚約,是姑母張羅的。此前,我尚不知”,他眼角餘光瞟見她起身下床,四處找不着繡鞋,便赤腳踩在地上,話說一半就去幫她找繡鞋,拿來給她穿上。沈繡還沒來得及掙紮,但蘇預就自自然然捉住她腳腕。肌膚碰觸之間,她攥住了繡被,兩人都不說話。他喉頭滾動,她瞧見他耳尖可疑的一點紅,覺得這屋裏的炭火許是燒得太旺了。

“我尚不知你是沈家女兒。”

對,沈繡想起來,他昨夜說曾用過姑蘇沈家的金創方治刀傷。那麽大概這就是他對她還不壞的原因?興許是存着感激的心思,興許是可憐她。

想通了這事,她心裏像有塊石頭落地,不再胡亂猜測眼前這人的心思。總歸她是找着了在蘇家的理由,此後只需踏實做人,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從前也無非是這般過來的。

青絲垂落,劃過他的手。她心情好了許多,就在蘇預起身時對他笑了笑。蘇預頓住,像是被這一笑晃了眼睛。接着她猝不及防叫出聲,因為他把她打橫抱了起來,抱到妝臺前才放下。

“于,于禮不合。大人下次不要這般胡來。”

蘇預卻只是把她肩膀扳到銅鏡前,她就不吱聲了。昨夜其實瞧得分明,他比她身量高許多,寬袍大袖下肌肉流暢,腰肢勁健,沒一絲贅肉。而她對比之下顯得身形更小,黑發蜿蜒垂落兩肩,自脖頸到鎖骨紅白痕跡還未曾消退,而眼神……

她很不敢看鏡裏的自己。像瞧見了話本裏的小姐書生幽會,第二夜小姐梳妝,回憶昨夜,就是這種眼神。流麗宛轉,看誰都像有情。

他手指自她耳後伸過來,觸碰她臉頰,自顴骨到下颌,又摸到唇,聲音還是那麽淡淡的。

“平日裏不得閑,今早,恰好閑了,想看你梳妝。”

那語氣倒像是微醺。

她相信他大略确是閑了,才會留在這到此刻還沒有走的意思。但心裏陣陣的酥麻,又不知是何原因,只好低頭瞧妝臺上的東西掩飾慌亂。但不瞧倒好,一瞧她又怔住了。

妝臺上金銀琳琅、成套首飾擺在雕漆盒子裏,全是她沒見過的,連戴都不知怎麽戴。

“不要緊,挑些中意的便好。” 他注意到她神色變了,就把手按在桌邊,低頭拿了支玉簪。樣式最簡單,青翠色,像山水迢迢。她也一眼就看中了,只是不好意思去拿。

“從今後你是沈夫人,你的禮數,就是蘇家的禮數。”

他把她耳邊的頭發捋到後面,沾了蓖麻油,仔細幫她梳頭。銅鏡裏兩個人相互映照,沈繡才恍然覺得其實他也并不像瞧着那麽老成持重,只是年紀略長幾歲,眉眼鋒銳,顯得不可親近。做事也是邊瞧邊學,因為學得快,少有人看出來他是新手。比如現在,她就知道他從前一定沒給女人梳過頭。她又笑了,這回笑得輕松,蘇預擡眼瞧她,便把餘下的頭發挽在手裏,眉毛揚起。

“不是笑話你……還是喚丫頭來吧,這不是一時半刻能學會的。”

他就把她頭發又散開了,聲音輕緩。

“多練練,就會了。”

她覺得他這話意有所指,果然,他又補充一句:“昨夜我也是頭一回。”

她渾身又湧起熱流,不知怎麽接這話。他就笑,眼眉低垂,手指在她後頸狀似無意地劃過,把梳子放回妝臺上。

“沈繡。”

她握住那玉簪,鬼使神差地嗯了一聲,算是應他。

鏡子裏的人雖然是笑着的,卻讓人覺得他神情寂寞。

“你想家麽。”

窗外兀地傳來莺啼,清晨的光掠過窗格,挑着藤筐賣花的人在牆外唱起江南調子,屋裏銅盆燒紅的炭塊塌陷了,輕輕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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