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伍·晨炊

伍·晨炊

沈繡搖頭又點頭,末了她終于說出實話。

“就算回去,也不能與從前那般了。”

妹妹即将出閣,從前結伴倚在闌幹邊講悄悄話、彈琴煮藥的日子就成了南柯一夢。沈家花園從前姑蘇知名,多栽南方藥草,母親牽着她倆的小手在園裏漫步,藥名信手拈來。後來心裏家道中落,她們雇不起打理園子的人,索性把花園封起,任由草木瘋長,遮天蔽日。

沈繡眼簾低垂,手裏還握着那根簪。蘇預瞧着她銅鏡裏驟然凄清的眼神,思索片刻,終于還是收回了原本要放在她肩上的手。

“我去叫人來替你梳洗。”

他撂下這樣一句話就走了,走得略顯匆忙。沈繡不知道是哪句話惹到了他,心裏惴惴不安。這人的脾性她還沒有摸清,幸好馬上就要見到那位春熙堂背後的老太太,總歸能問到一兩句日後如何與他相處的辦法。

蘇預走後不久,三五個丫頭們就捧着物什魚貫而入,燙面巾、理梳篦、選頭面,忙中有序。沈繡看得眼花缭亂,随她們仔細擺布整理。待霜粉蓋到第二層,才勉強把她脖頸處的紅痕蓋住時才赧然,開口試探:

“敢問妹妹們,怎麽稱呼呢?”

丫頭們一時寂靜,接着她身後那個個兒稍高的忽然就開口了,脆生生的金陵本地官話:

“小夫人,我們數着日子,可算把您給盼來了!”

這個起了頭,剩下幾個當即就嘁嘁喳喳,整個房間就鬧得和黃鹂窩似的。都是十五六歲的女孩子,眼神掩飾不住的新奇,給她試了各色的配花與妝面,笑成一團,漸漸熟悉起來。

“我們從前都是老夫人院裏的,老夫人成天念着呢,說小夫人剛到,吃不慣我們金陵的東西,特備了許多姑蘇小菜。又說小侯爺做事粗率,怕怠慢了小夫人。昨日接親那事兒我們都見着了,老夫人把小夫人誇得和仙姑似的!說蘇家有福氣,當初老公爺定了門好親事,往後我們都聽小夫人的。”

這麽一籮筐話說完,聽得沈繡頭昏腦脹。這突如其來暖洋洋的善意也讓她無所适從。轉眼間都收拾停當,丫頭們把鏡子端到她跟前:“小夫人您瞧!”

她大着膽子觑了一下,眼神就凝住了。長發頭回被盤起來,額前碎發理得幹淨,找了點翠來配玉簪,顯得她比實際年齡又成熟了些,但眉眼還是她自己的眉眼。

幹淨清亮,從前的塵灰被打磨擦拭掉,現出蒼青玉色,又生發出新綠。她何時這麽惹眼過?沈繡摸了摸耳朵,有些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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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夫人,咱去老夫人屋裏坐坐吧!”

丫頭們都極有眼色,見她怔怔的,都竭力讓場子熱鬧起來,前呼後擁地,拿手爐的拿手爐,穿花拂柳往後堂走去。

昨日大婚上鬧哄哄的,她如今才能瞧得仔細。蘇家的宅院比她想象的還要大,內外三重,外邊三重是門廳、會客的花廳與雅室,裏邊三重是家眷起居的地方,東西廂以抄手游廊相連,最後一重佛堂連着後花園,佛堂旁邊便是老太太住的屋子。後院裏見得着的角落都種着花草:芭蕉、海棠、春梅、芍藥。絲絲縷縷藥香傳來,那是隔壁的春熙堂醫館。

她聞見藥香,心裏安定了許多。待轉到佛堂,過了月門,迎面梅花樹下站着個鬓發花白的婦人,拄着拐杖,聽見動靜便回了頭,和沈繡目光撞上的剎那,老人就紅了眼眶。

“宛卿。” 老夫人這名字叫出聲,沈繡心裏像裂開一道縫,往昔的風就灌進來。

宛卿是她祖母的小字,沈家世代行醫,自祖父祖母輩才開始名揚江南。祖母嫁過來時帶了本祖傳的《脈經》,多載後宅病痛醫治診療之法,但她過世早,沈繡只記得多年以前,自己和妹妹在舊廳堂玩耍,祖母把她們叫過去,展開一卷舊布,裏面密密排着針,在陽光下爍爍發亮。

“興亡繼絕,懸壺濟世。不問貴賤,無有尊卑。” 祖母抱着她在膝上,教她逐字地念。她囫囵念完,就要下地去。祖母牽住她的手,說,繡繡,學了醫術,女兒家也可以去五湖四海,成大功業。祖母老了,等不到那天了。

後來沒過多久祖母就過世了,在牌位跟前她才知道出嫁之前,祖母曾是戶部尚書崔璇的女兒,随家人往安南、播州住過多年,世道最亂的時候,憑醫術救了祖父一命,才有了後來的事。可惜出嫁之後,她便留在姑蘇,再未出過遠門。

“對不住,怪我。” 面前的老夫人終于回神。“老身與你祖母是舊相識,說來話長。來,來,讓我好好瞧瞧。”

沈繡眼睛也紅了,兩三步挪過去,就被老夫人一把抓住手握在懷裏。

“手這麽涼。暖爐沒帶來麽?”

後邊幾個丫頭立即捧上暖爐,沈繡接過去拿着,在梅花樹下說了聲謝,老婦人眼眶又紅了。

“難為你坐了兩天的船。蘇預那孩子在行伍裏待久了,做事不周全,昨天吓壞了你吧。”

提及蘇預,沈繡臉又紅了。

“蘇……大人他做事很周全。” 她想起昨晚他把壓勝錢全掃在地上的響動,必然是外頭的人都聽見了,臉更紅得厲害。“沒受驚吓,多謝老夫人關心。”

後邊丫頭們瞧見她雲蒸霞蔚的臉,都憋着笑。老夫人嗔怪地左右看看,小姑娘們立即整肅。

“咱府裏姑娘少,又多在醫館裏做事,平日裏沒什麽規矩,讓你見笑。”

沈繡急忙搖頭:“不,我很喜歡。平日裏我在家也是與姐妹這麽相處,老夫人不要怪罪。”

姑娘們又笑了,老夫人也笑,刮她的鼻子。

“越發像了。”

沈繡覺得這動作很像蘇預早上戲弄她,但卻沒那麽心裏亂撞的忐忑,全然是高興,但不知怎麽鼻子一酸,急忙偏過臉假裝看梅花,正瞧見滿園撲簌簌地落下。

“今天風日好,咱們都高興。趁早北關送了新魚脍,蘸金齑,配些清粥,如何?”金齑指的是食用魚脍所用的配料,色澤金黃,故稱金齑。

她又點頭,依依不舍地瞧了眼院裏的景色,就随她們一道進了屋。

***

屋裏清香撲鼻,陳設簡單。老夫人拉她坐下,指點那些古舊陳設:

“全是幾十年前的東西,那會子我與宛卿都在播州,安南藥材多,家裏的都在衛所,世道又亂,中刀的與遭火藥的,倒比尋常病死的多。宛卿說她要遍尋天下藥材,做個金創方,多救些邊關的軍民。”

沈繡聽得認真,眼睛仔細端詳那些銀碗、苗刀與銅佛,确是裹着經年硝煙氣,金戈鐵馬撲面來。

“稍侯些時,待蘇預回來了,讓他帶你去春熙堂瞧瞧。那邊日後便交與你,盡可以揀你願做的事兒。但不可太過勞累,我知道你心氣兒高,斷然是不肯閑着。”

沈繡又謝,老夫人把她攔住,眉心蹙起。

“這孩子。今後蘇家就是你家,犯不上如此拘禮。這幾年受苦了罷?怪我,催了蘇預這麽些年,才把人催回金陵。”

她不說話,老夫人低頭看見她那只玉簪子,又笑。

“這簪子,是你選的?”

沈繡如實說:“蘇大人選的。”

她想說微之,但覺得這兩個字燙嘴,死活沒說出口。

老夫人笑得神神秘秘:“也是怪了,當年議親時候,我便做了幾套首飾備着。蘇預前幾日瞧過,只拿起過這支,看了好一會才放下。”

沈繡偏過頭,又咬着唇不說話了。窗邊燕子又嘁嘁喳喳起來,她不知怎麽的,紅意又泛上了臉。

***

午後,前院裏響起喧鬧,接着便有腳步聲匆匆往佛堂來。沈繡恰吃過了飯,在花園裏站着胡思亂想,蘇預走進園裏時就沒來得及躲,兩人就撞在梅樹花影裏。

丫頭們都不知躲到了哪裏去,一個都瞧不見。她下意識就要回身跑,被他一把攥住袖子。

“跑什麽。”說完又往她後邊看,瞧見了檀木小方桌,放着瓜果與一碟白玉色的糕點。

“用過飯了?”

他看她。沈繡立刻躲開視線,往後拿了一塊糕點,大約是為緩解慌張心緒,沒頭沒尾地問他:“你吃不吃?”

說完又後悔:“我做的,金桔碾末、加梅子粉做的得勝糕,可能不是很合你……”

她話沒說完,指尖一輕,糕點就被蘇預拿過去,幾口吃完了。吃過兩人又無話,他只是上下打量她。沈繡渾身不自在,摸了摸耳朵:“不合身?從前沒穿過這樣的衣裳。”

早上換的湖州緞月色褙子,後襟處淺繡桃花鯉魚。發髻盤得端莊,脖頸修長。他看了幾眼就伸手,沈繡又緊張到閉上眼睛,卻是只從她鬓角取下一片掉落的梅花。

她睜眼,看見蘇預手裏捏着那瓣梅花,眼裏又現出落寞,又見他唇角尚有點糖霜,她就踮起腳,用食指把糖霜拭去。她從前這麽照顧沈惜習慣了,待回過神來時已被他攥住了手。

眼神灼灼,她不敢看。點翠步搖晃來晃去,他嘆了口氣,把她手松開。

“回去麽?”他問。

沈繡嗯了一聲,蘇預就先轉身走。她回頭,心疼那盤糕點,又拿一塊吃了,心想她嘗着還不錯,他怎麽一點反應都沒有呢?

而蘇預卻在此時站定,轉過身。手握住她下颌擡起來,低頭就吻到她沾着糖霜的唇上。溫熱氣息在周身流轉,他把那塊剛叼進她嘴裏的糕點卷過去,搜刮幹淨了才放手。她呼吸又急促起來,手按在他腰上。

蘇預放開她時眼神晦暗,看她目光流麗,臉上又鋪起桃花色,心裏得了滿足,卻更空空蕩蕩。

她根本就沒懂。

“蘇、大人。” 這名字拗口,他也懶得去糾正,橫豎沈繡不連名帶姓地叫他,他就已經該燒香了。

但她下一句說出口,蘇預卻又覺得腦袋嗡嗡地暈。

“你餓麽?”

“這糕點我做得多,你不用…”她以為自己是好心好意,揣摩住了他的心思:“搶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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