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柒·兀良哈
柒·兀良哈
蘇預踏進前廳,黃花梨官椅上坐的人立時就站起來,恭敬行禮。他今日穿的青曳撒,腰間挂着舊佩刀,帶鈎上還有打火石、創藥之類。蘇預一眼就瞧見了他手上的東西,眼睛頓時一冷。那是條大紅團龍鳳的帕子,被洗得幹幹淨淨,不見血跡。
前日裏沈繡拿它來給傷者堵嘴,後來又拿着擦血跡、包紮,算是物盡其用。蘇預沒想着來要,眼前這人倒是先把東西送回了。
“兀良哈。” 他撩起黑紗直裰的外角坐下,對面人就也坐下了。那繡帕就握在總旗手上,紅得刺眼。
“大人。” 被叫了名字的總旗先是展顏一笑,接着毫不客氣地拿起茶壺給他斟了杯,熟悉得像是自己家。“前日裏多虧了嫂夫人幫忙,我才撿回一條命。這不是今兒個把東西送回來,物歸原主。”
他像上供似地把東西留在桌上,盯着那龍鳳團花看了會才挪開。蘇預瞧見他的神色,蓋碗沒留意磕碰在杯沿上,清脆一聲。
這人跟他出生入死許多年,這雙熾黑眼睛藏不住東西,幹淨、誠摯,不摻半點雜質。但今天他從這雙眼睛裏瞧見了別的東西。他這虔敬又雀躍的神色刺痛了蘇預,像在嘲笑他在那場好戲裏險些淪為配角。
“這帕子你收着罷。” 他把茶杯放下,手按在膝蓋上,和顏悅色:“那日的事,也多虧了你及時答應相救、幫蘇某堵着督公的人,才沒釀成大禍。”
對面人立即面容整肅,又起身行禮。這回行的是軍中禮節,唇線繃得筆直,大有蘇預不答應他就不肯起身的意思。
“總兵大人。” 他叫了蘇預的舊稱,聲腔洪亮,把梁上灰塵都震落:“咱與總兵大人都是滾刀子過來的,不說暗話。咱今日只說一句,便是那日裏的小夫人為救我這命如草芥的粗人遭了罪,千錯萬錯皆是小人之錯。若是大人因此心裏有了芥蒂,小人願今日自戮謝罪!”
他擡頭,輪廓粗粝的臉上眼神熾烈如火。
“橫豎這條命也是大人當年在鎮邊堡救下的,死囚做到總旗、代北又經兩浙,總想着再等等,便能等到回家那日,但如今時勢……天下要亂了。” 他握緊拳:“我只能眼睜睜看着。督公手底下一條狗,讓我跪我就得跪。總兵大人,我姓兀良哈,我們兀良哈不死在馬上,就死在刀下!”兀良哈,蒙古族姓氏。朵顏三衛又稱兀良哈三衛,是明朝設置的三個羁縻衛所。 蒙古稱為“山陽萬戶”(ulge tumen)
蘇預沉默了,他手指緩緩摩挲杯蓋,白玉般的蓋沿透着粉紅。
“兀良哈。” 蘇預眼簾低垂,把利劍般的目光藏起來。
“你方才喝過茶,看這茶盞可眼熟。”
對面人拿起自己的茶盞瞧了眼,又将杯底拿起來隔着日光瞧那底下的印戳,唔了一聲,眼裏鋒芒彙聚。蘇預笑了,把茶盞裏的茶末倒幹淨,倒扣在桌上。那朱紅的兩個字,是“內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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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你我從浙東下來,我回了應天府,你被派去督禦器廠,這批東西,便是那時候做的。”
“可我……”
“你記得,當年這批東西,都被送去了京師,對麽?可如今為何在我手裏,你猜猜。”
蘇預把杯子轉了個圈,對面的男人神色變了幾變,最後黯然了。
“沒錯。這是阮阿措送到我府上的,說是新婚賀禮。當年督禦窯、上頭支的錢糧遲遲未到,地方上嘩變,死了幾百戶窯工。你為着這事把千戶的位子丢了。當時,你查到原是管燒造的太監克扣,交上去的東西十不存一。” 他瞧着那潤白的瓷杯,聲音漸沉。“宮裏谕旨要的東西尚且如此,何況其他。”
良久,那高鼻深目的總旗沒說話,高大身軀撐不住似地坐回去,扶額不語。
“你道我不知天下皆哀。然如今禍根不在內府,實在宮中。我祖上本是儒醫,現下賦閑了,不如退居重書本草經,醫天下百姓,也醫帝王心疾。”
“畢竟宮中那位,如今信巫、信醫,不信經世濟民術、韬略救世方。”
蘇預這句話壓得極低,梁上灰塵飄落,燕子一兩聲。
兀良哈沉思許久,終于他扶額的手放下來了,起身又要拜,卻被蘇預眼疾手快扶住,眼角翹起,狐貍似的。
“不與我計較閹黨一事便好。來應天府這些時日,委屈你了。”
“蘇總兵。” 兀良哈哽咽。“那、那塊帕子,咱能拿走麽?”
蘇預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不能。
兀良哈:“大人寬宏大量,小的說實話……”
蘇預:“住嘴,你的實話我不想聽。”
“小的……”
“住嘴。”
“大人當真中意小夫人?我看大人從前不近女色,也不愛像尋常夫子那般去秦淮河吃酒,還當大人您是……”
“我不是。” 蘇預言簡意赅:“別惦記不該惦記的。”
兀良哈嚴肅:“是,大人。小的不敢。”
蘇預厲色:“想都不能想。”
兀良哈驚訝:“大人您,當真是、對嫂夫人上心。”
蘇預愣住了。
對面這幾句話劈面問來,他心中也過油似地煎熬着,完全沒意識到他已經把偏袒顧忌之心暴露得清清楚楚。
這不像他。
很危險。
兀良哈見他神色變幻,了然,笑出聲。
“大人從前心中沒惦念過旁人吧。” 他把領口懸着的一條紅繩抽出來,裏邊挂着個狼牙。“這是我出生起便戴着的東西,上邊有個名字,是斡兒朵。我們從小便訂了婚,後來我被路匪抓去,在外邊流落到十五歲,又被編進了邊營。活不下去時候,我便晚上握着這狼牙,心裏頭想,有個姑娘,她在草原等着我,我不能不管她自己去死。後來我十八歲那年回去,才知道她三年前嫁了人,那人酗酒,喝醉了就打她,她拿陪嫁的牛刀把那人殺了,三十六刀,死罪。”
“在牢裏我陪她吃最後一頓飯,她說,當年要是再等等就好了。”
兀良哈把那狼牙瞧了會,就塞回衣服裏,眼神平靜。
“有時候人總以為好日子在後頭,但其實能有的只在當下。”
“我前日裏瞧見、咳,瞧見嫂夫人,便知道她是怎樣的性子。若是不合她心意,便斷然不會任由大人牽起來,掉頭就走也說不定。” 兀良哈笑:“那位袖籠裏可揣着剪刀呢。”
蘇預瞳孔微動,他也記起了那把剪刀。她原是懷了死志來的麽?
從姑蘇輾轉蹉跎走水路來嫁給未曾謀面的男人,而所有人都說他是閹黨。
忽地他再也站不住了,拿起那手帕掉頭就走,兀良哈也不勸,瞧着他大踏步走進後院,衣襟帶起陣陣風,眼裏鋒銳逼得四周仆役們紛紛閃退。
他四處尋那個青翠色影子,卻在哪都尋不見。後院卧房、書房、佛堂、梅林。一想到沈繡極有可能昨夜死在他身邊,他心口便被灼得呼吸都不暢。
終于他在繞過第三道垂花門走進穿堂時,在倪瓒的山水挂軸前瞧見她拿着只精巧剪子,正在給杜鵑剪枝。
他走上去握住剪刀扔在地上,猶豫片刻,還是伸手攏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