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捌·慈濟醫館
捌·慈濟醫館
沈繡被攏得緊,藏在寬袍大袖裏不做聲,蘇預仍沒放手。她聽見畫堂外的鳥鳴,嗅了嗅他頸項間,擡頭問:“大人今日熏的是什麽香?”
他沒回答,沈繡只覺得額角一陣溫熱,意識到那是個吻時,她不語了。
“涼州甘松。”《本草綱目》:甘松出于姑藏、涼州諸山。細葉,引蔓叢生,可合諸香。
他答得字句清晰,每個字都震在耳畔。沈繡隐約覺得蘇預在勾引她,但沒有證據。她眯起眼,迎着灰塵飛揚的光瞧他,想把他看仔細。
“你為何問起我用的香?” 他也學她眯起眼。
“聞着新奇。” 她又聞了聞:“我從前和阿惜…大人或許不知,阿惜便是我的妹妹。我們從前常在一塊制香。但香材不易得,北邊的更是難見。” 她說這話時也沒留意自己還在被抱着,絮絮地講,鼻息熱氣噴在他脖頸處,蘇預閉眼,等這難耐的一刻渡過去。
“而且,這香我喜歡。” 她說得輕,他聽見了裝作沒聽見。
“喜歡什麽?”
“涼州甘松,可醒脾氣、作五香飲、腎虛齒痛,還可做沐浴湯藥。”引自《本草綱目》等
蘇預:…
她見他不說話,便覺得無聊了,手指拽着他衣角,聲音悶悶。
“大人方才來找我,是有要事商量?”
他聞言哽住,瞧了眼地上的剪刀。手指把她攀住衣角的手摘下來。
“我方才,在前廳見過了鎮撫司的人。兀良哈,就是前日裏中箭的那個。他将帕子還了你,還說前日大婚,你懷中揣着剪刀。”
他沒繼續說下去,着意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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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成婚倉促,婚儀草率,還在當日出了如此差錯,我卻不知,還對你…”
沈繡想抽回手,他把她手握住了,掙脫不開。
“但既已成了夫妻,有些事,還是早些攤開講為好。”
他嘴唇幹涸,但還是說下去。
“沈繡,你恨我麽?”
“啊?”
她惶惑眼光變得清亮,繼而兩道彎眉下眼睛笑成月牙,一望見底。
“不恨。”
蘇預聽見這話,卻并未如想的那般輕松。或者說,他從未期待、從未設想過。正如從前見到的所有被俗事蹉跎、深锢紅塵的男男女女。無非是從見色起意到相看兩厭,直到蘭因絮果。
但她不怨不喜、靜如一池春水,偶爾生起漣漪,卻不過是被他所激起的微波,沉澱下去澄清如昨,風浪未平的只有他,而已。
三年前,他在京師甘露寺裏發過願:随緣消舊業,更不造新殃。
而如今患得患失、刨根問底又是在做什麽。
蘇預深呼吸,努力遏制煩亂心境。少頃,目光恢複往日平淡。
“如此便好。”
他聽見自己這麽說。
“南京是舊黨所居,民風善訟,我知道鄉野風聞蘇家攀附了權監,這門親事結下,許是對你多有為難。但你只需曉得,我并未如他們所說那般不堪。若是某日你不願再承這惡名”,他停頓:“便可和離,随你另擇良人。”
她又不說話了。蘇預被莫名心緒攪得煩難,幾乎要抽身離開,而就在他放手之前,沈繡将他的手輕帶過去,倒顯得他瞻前顧後、斤斤計較。
“大人知道沈家從前是如何敗落的。”
沈繡還是一派淡然,他的注意卻在被握住的手上。這手與他相比竟這麽小,纖長、柔白,稍不注意就會折斷。
人們常說過剛易折。若是當年風雨摧急,她也會折斷麽?
“六年前,我父親辭官歸鄉,重開醫館。借着當年沈家金創方的牌子,與祖母所傳的《脈經》口訣,在鄉裏傳開名聲。州府的人也時時延請他去看診。他常說行醫問診不分貴賤、興亡繼絕乃是大善。但那年湖廣遭旱,大旱之後便是時疫。” 她娓娓講:“州府撥了三千兩白銀,并特令我父親主持開設慈濟醫館,并于縣衙近處新建大宅,安置病患、采買分發湯藥。”參考明初地方州縣“惠民藥局”相關史料,具體可見《明史·職官志》:“ “惠民藥局、僧正司在與國寺,道正司、申明亭、 旌善亭俱在州治前”、““洪武三年置惠民藥局,府設提領,周設官醫。凡軍民之貧病者,給之醫藥。”
“誰知白銀三千兩到了縣裏只剩三百兩,而原定的藥材采買單子卻一項未少。” 她笑。
“那次赈災掏空了沈家三代積蓄,最終卻還是未能湊足數額。災民堵了慈濟醫館的門,罵我父親貪墨公銀、罔顧人命。我父親當場吐了血,不久便辭世。母親與祖母接了醫館,費心操持幾年,勞累過度,先後辭世,我便帶着妹妹回了楓橋鎮祖宅,按着畸零戶的名頭,挂在遠親的黃冊上。” 她停頓:“說起來,倒要多謝蘇家的舊婚約與閹黨的名頭,鎮上宵小尚不敢欺辱倒我們頭上,只是暗地裏說說閑話罷了。”
蘇預無言,良久才開口。
“是我當年任性妄為,致使婚事逾期,連累你受苦。”
她搖頭:“我說從未埋怨過大人,實是從未想過這婚事能成。你我素昧平生、蘇沈兩家早已是雲泥之別,即便毀約也是尋常。”
他喉嚨滞住,真切感覺到所謂前因後果環環相扣,從前他執拗冷僻的因,造就他如今進退兩難的果。
“我呢?你覺得我…如何。”
他這句話說出口,才發覺自己對沈繡看法的在意。難道是同為醫者的緣故?沈繡被這問吓得又渾身繃緊,他手立即松開,卻仍是牽着。
“你麽?” 她似乎在認真思索,蘇預快要把眼前人怼到粉白牆壁上去卻渾然不覺。
時間過了半世那麽久,久到日頭微微偏移,将花窗內的竹影投到她身上。他抿唇凝眉,看她忽而惘然忽而猶豫,最後臉頰上漸漸地現出粉色,眼角也是緋紅。
他突然不想再追問那個答案了。
把人壓在粉壁上,低頭去叼她耳垂邊吊着晃來晃去、讓他分神的玉珠。見色起意也罷,蘭因絮果也好,他要的終歸和眼前這人一樣,不過是個暫時的栖身之處而已。
可心裏那股冷豔澄明的火燒起來、擦燃多年前被他竭力壓下的凡俗欲望。他知道,這是“貪念”。
想把那蓬火握在手裏、讓它燃得更久一些的貪念。
他閉上眼,心中嘆息。
“蘇、蘇…”
她又急了,一急便吞吞吐吐。
蘇預放開了她,但耳墜子已經被叼了下來,拿在手裏。掌心按在牆壁上,将人遮得嚴嚴實實,沈繡眼角紅得可憐。他深呼吸幾次,才閉眼在她耳邊細語:
“你不答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