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拾·小重山

拾·小重山

此夜無風,沈繡尋常話少,蘇預也無話。兩人混混沌沌的,也都不願多說。只是窗前竹影搖曳,不疾不徐,偶爾鳥鳴兩三聲。

入夜時蘇預點了蠟燭,見沈繡已經睡着了。他起身下床,往多寶格裏拿下一屜藥材,翻出幾塊涼州甘松,放在銀盤裏點了,見青煙袅袅飄起來,心下稍定。閉目靜思,手裏搓着串柏木念珠。擰到不幾顆,線斷了,骨碌碌滿地。

蘇預悚然睜眼,見帳簾不動,便輕嘆一聲。

忽地門廊外有疾走腳步聲,在距院門幾尺外停住,謹慎咳嗽數下。蘇預立時吹了蠟燭,披衣出門去,臨走将厚重門簾放下,于是一切響動就都被隔絕在外頭。

“南邊寒夜,一年比一年冷,當真凍掉骨頭。” 來人笑聲細細,越過蘇預瞧向裏間,只瞧見那抹床帳的嫣紅。蘇預不做聲,挪半步把門堵上,随即袖手看向來的人。

紫狐貍領披風、紅蟒袍,绛紫抹額,中間一顆芙蓉石。比城外彌陀寺那日更靡麗輝煌的一身,手裏捧着暖爐。

“督公來內院作甚。” 他壓低了聲音,聽不出是愠怒還是其他。“什麽話光天化日不能傳送,需得此時大駕登門,倒顯得我待客不周。”

“我一個內監,來後院有什麽打緊。” 對方摩挲暖爐,上下打量他,打量完了,又取笑他:“從前不知道蘇大人是這般顧家的,昨日裏聽人說,蘇府動靜不小。”

蘇預臉上仍舊是不辨喜怒,只是笑吟吟地袖手。

“督公在我府上安插幾多暗探,你我都心裏有數。若是無人接應,那日婚轎也不會熟門熟路擡到正門。”

“明白便好。” 對面低眉阖目,悠悠地:“實話講,蘇大人成婚了,咱也高興。蘇總兵性愛潔淨是出名的,便是當年爛屍堆裏鑽出來,尋到了京師,第一件事也是尋到大廟裏借住、沐浴焚香。如今與小夫人演得這般情濃,便是有三份真情在了。不然,裝也裝不得這樣仔細。”

蘇預不答。

對面摩挲暖爐的手停了,眼皮悠悠擡起,從上到下把他剜了一剜,尾音細如蛇行。

“只是莫要裝太過,騙過了自家。”

那雙戴滿戒指的手擡起,咔噠一聲,鎏金銅爐的蓋子就應聲而開,裏面沉黑色的火炭燃着,冒出金綠色煙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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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預只瞧了那煙霧一眼,眼神就凝住。

“蘇合香。” 督公看到他眼神,表情暢快:“當年萬歲爺賜的,安南進貢,只有十五塊。你、我和阿哈出、黑真、檀佛兒各得三塊。如今他們都死了,阿哈出死在關外、黑真死在任上,檀佛兒被剮了三千六百刀,挂在肅州府城頭。只剩你、我還活着,茍且偷生。”

戴滿蜜蠟、綠松與青金石的手轉動暖爐,赤金暖光在暗夜裏爍爍。

“咱這趟來,是來提醒蘇大人。那日彌陀殿上,我留讓你殺出條路,不是念着昔日的同袍情誼,實在是因如今這朝堂內外,蘇大人你乃是我最後一枚好棋。死生由天、由命,卻不能由你的意。”

蘇預按了按額角,面上未見變化。兩人僵持數刻,蘇預濃重眉眼終于松動,開了口。

“當年的事,确是因我而起。督公若是想替他們報仇,我的命随你拿去。但蘇某如今挂冠了,便是一介布衣。縱使有心,也掀不起風浪。督公實在擡舉。”

“蘇微之!” 對面人上前一步,擡高了聲量。蘇預極快地向後瞟一眼,電光石火之間紅蟒袍的人便被他逼退到幾步之外,勢同搏虎,風濤湧動。

“阮阿措,別打她主意。” 蘇預眼底黑火燃燒。“不然我殺了你。”

太監愣怔片刻,繼而無聲大笑,笑得眼角湧起皺紋,把絞得白淨的臉變成一副面具,方才是笑面,如今笑卻似哭。

“蘇預,節骨眼的年關,六十四擡的皇杠皇杠,給皇家進貢禮品的一種形式。剛出府城,言官的奏折便送到了大內。我是将腦袋押在褲腰帶上往前頭鑽營,咱家愈黑,你便愈白。這便是咱當年眼睜睜放你全須全尾離了京師的緣由,也是大婚那日與你演那場戲的緣由。如今應天府城中,蘇大人閹黨的污名可以摘了,清流的帖子,不出幾日便會遞到你的府上。”

戴金銀琳琅戒指的手伸進暖爐,取出塊香炭。

“但若是你為了那女子壞了咱的大計,咱家送你的,便不只是蘇合香。”

炭塊又掉回去,手指托着那暖爐伸到蘇預面前,他沒接。

“這香經內府調過,女子聞了,便不易結珠胎。咱家如此絕情,不過是為了保證,蘇大人沒忘了庚戌年的事兒,還記着咱臺山慘死的幾百條冤魂。”

蘇預眼神定定的,只是看着那銅爐。

太監嘆息一聲,但手端得紋絲不動。“莫要說咱家絕情。掉腦袋的事,不可馬虎。這軟肋有一個便可,日後再多一個,怕是咱家……”

他眼神上移,看定蘇預。那眼神便如蛇的暗冷,滿園馨香霎時滅了,只剩灰燼。

“殺不過來。”

暖爐轉手,到了蘇預手上。督公的紅綢袍袖收回在大麾裏,眼神上卻不見快意,卻有點黯然。

“我與沈繡只是逢場作戲。原不知她竟是沈家人,藥行生意有安南的路子。如今她是我的棋,你動她如動我。”

蘇預轉身,走得決絕,身後的人卻仍站着,從袖籠中掏出描金大漆扇子,在闌幹上敲,清唱的聲音随梅花飄落下來,落在地上,像雪卻不是雪。

“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裏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胧明。 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

簾落時,那調子也歇了。

蘇預撚亮燈,把銅爐放在桌上,澆了一盞茶,把香炭都澆滅了,才掀開床帏,看沈繡睡得深沉。只是枕頭上濕幾塊,許是又夢回姑蘇。

他定定地看她睡顏許久,手伸出去想摸她臉,又收回來緊握住,握得手心掐起血痕。

随即他放下床帳,轉身去一顆顆撿地上掉的柏木念珠,卻不知道床帳裏的人眼睫動了動,又掉下幾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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