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拾壹·春熙堂

拾壹·春熙堂

蘇預一宿未眠,枯坐到天明。

天将亮時,他穿戴整齊出了門,騎馬在露水濃重的石板路上趟了幾個來回。碰見酒家的小仆提燈籠急匆匆地引醉酒客人回府,那醉酒的人方巾歪戴,眉眼倒是整齊,只是醉眼斜睨間顯出促狹輕浮氣。

巷子臨河路窄,側身而過時,蘇預聽見那醉酒客人長籲道,為何不讓我多吃些酒?再過幾日我便成婚了,你可知道我那新娘子她是個啞巴?我一個甲辰科貢生,多少王侯的女兒等着嫁我,到頭來娶個啞巴。酒家,你評評理,世上有這樣的荒唐事?若不是她、若不是她家有南邊的藥草商路、我又急着……

蘇預勒馬,聽得河邊老樹寒鴉簌簌。那醉酒的人竟也敏銳,回頭瞧他,瞧見布衣青衫是個平民,就啐了一口。攙扶的酒家忙道,張大人。回頭又向蘇預道歉,卻只瞧見空蕩蕩巷口,青石板上雨水未幹。

他回家時天邊剛顯出霞光,後院竈房早就霧氣蒸騰。蘇預一路疾行,掀開簾子時卻見繡帳疊得整整齊齊,心裏咯噔一聲。回頭恰撞見個婢女,對方尋常就怕他跟怕瘟神似的,急着要走,手裏抱着個漆盒,盒蓋扣得牢,從後院竈房裏端出來,蘇預心中就有了數,将她攔住,對方果然說沈繡早起就去了後院見祖母,已随祖母往春熙堂去了。

他便急匆匆回身,身後婢女端着漆盒也跟過去,說大人,小夫人還未用早飯。但蘇預裝了滿腹心事,根本未曾聽見。

春熙堂開在臨街一側,正門粉牆碧瓦,左右三丈高的榜書“春熙堂”,筆墨淋漓。他跨過門檻徑直往裏走,路過灑掃的的見了他都放下手頭活計,叫聲蘇先生。他穿過影壁、花廳,又經過晾曬分撥藥材的寬大前院,終于在曲折回廊後聽見兩個熟悉聲音,一個清冽一個蒼柔。

“老夫人,這塊碑是……”

“這塊‘杏林妙手’的碑,據稱是太祖禦筆。太祖朝時設“三舍法”,以科舉取士之法征招良醫,第一等稱“上舍”,充京城尚藥局,就職京師,登侍郎,或外藩諸州,一甲第一名,便是應天府蘇氏。“三舍法”征召良醫的史實來自宋明醫學資料。具體可參考梁其姿《宋元明地方醫療資源初探》後來老國公北藩幽燕随軍靖難,被封了爵位,并賜丹書鐵券,卻辭官回歸鄉裏,開設春熙堂,到如今,已有五十餘年了。”

蘇預轉過花窗,瞧見老夫人牽着沈繡的手,站在堂前看古樹下的古碑。碑文漫漶,題款卻還清晰。沈繡低頭定定看着,從那個位置,隔花影,蘇預只能瞧見她側臉。淡淡的,嘴角有笑意,但眼神又瞧不出究竟是開心還是不開心。

他從花影裏走出來,老夫人先瞧見他。未待招呼,他就走到了沈繡面前,手伸出來只握住她袖角,說,可否借步,有話要與你說。

然而沈繡輕輕一掙,把他手從袖子上掙開了。鬓角步搖上那只雙鶴晃動,卻連頭都未曾擡,開口時聲音也冷清:什麽話,大人在此處不能說。

老夫人瞧見兩人情狀不一般,就咳嗽幾聲,轉頭接過婢女遞上來的拐杖移步。沈繡要跟上去,又被蘇預攔住。這次他低頭,壓低嗓子。

“是令妹的事。”

沈繡一個激靈,馬上擡起頭。蘇預與她眼神撞上,先別過眼神,才開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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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令妹定親之人,是否姓張。家住姑蘇,乃是甲辰科的貢生。”

沈繡瞳孔霎時睜大,努力按捺住慌亂心緒,聲音還是顫的。

“是,怎麽?”

蘇預眼神變幻,卻最終沒把路上所見之事說出。但沈繡察言觀色已有不祥預感,立即道:“若是大人知曉了什麽變數,還煩大人務必告與。我只有這一個妹妹,從小相依為命。若是阿惜有閃失……” 她話說到一半,下了什麽決定般剎住話頭,便向他行了個禮:“大人無需擔憂,若是有何閃失,沈家一力承擔,絕不拖累大人與春熙堂。”

他看她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樣子,忽地想起什麽,又上前一步,把她堵在花池邊,低聲問。

“你昨夜可聽見什麽了?”

沈繡擡頭,眼睛冷冽透亮。

“昨夜我睡得早,未曾聽見。怎麽?”

蘇預噎住,過了會才答,無事。方才也只随口一問,無需在意。

她點頭,蘇預就準備走。沈繡呆立在那,卻見蘇預走兩步又折回來,低頭仔細看她。沈繡猝不及防被瞧了個仔細,慌忙去抹眼角。

他捉住她手,眉心蹙起。

“哭了?”

她搖頭,說,方才風大,迷了眼睛。手使勁想掙脫開,但他這次握得緊。

“方才一絲風也無,怎會迷眼睛。”

“那便是花香太濃,日頭太烈。” 她立即換了借口。

“院裏除了幾株臘梅與寒蘭,其餘香花連影子都沒有。現時日頭剛出,怎會曬到眼睛紅。” 他說出口的每個字都後悔,卻又不願放手,霎時她眼圈更紅了,嘴角撇了撇,終于忍不住,把他手一甩,終于掙脫:

“大人不要欺人太甚!”

被她這一甩,蘇預也怔住了。兩人又僵持半晌,卻是蘇預先退一步,整理衣裳斂起面容,甚至都不再直視她。

“是蘇某唐突。”

她見他這禮行得過于莊重,鼻尖也紅了,酸意沖上心頭,卻還是忍着不做聲。

“蘇某近日新婚,浮浪恣肆,給夫人賠禮。” 他眉目硬冷,像極了仗劍帶血奔馬出城的那天。“但既已嫁進蘇家,沈家的禍福便由我一同承擔,蘇某唯願今後與你相敬如賓。”

她握住手裏的帕子,沉吟,終還是問。

“你說相敬如賓是何意。”

“便是請姑娘牢記,蘇某是軍營裏混功名的出身,欠命債太多,恐難做誰的如意郎君,望你常自珍重,慎勿……挂心于我等草芥之人。” 他說得字句清晰,怕她聽不懂似的。“若是姑娘某日不願再在蘇府呆下去,我定立時拟寫和離書。其餘任何條件,只要沈姑娘開口。”

寂靜。

寂靜中沈繡灑脫一笑。

“好。” 她吸吸鼻子:“我求之不得。”

蘇預心頭凜然,轉過臉看她。她低下頭去看花池裏的螞蟻。

“早說便好,何必拖到現在。我也不是小氣的,畢竟你我的婚事,說到底不過一門生意,對麽。”

他握拳又松開,最後說,對。

話音剛落便起了風,蘇預下意識将披風解了,上前一步給她擋風,沈繡下意識後退,接着又止步,笑顏問他:“這也是生意麽?”

蘇預不答,沈繡便接過披風,仔細系上。他就站在那,看她系披風。

風定人止,沈繡要走,聽見花影裏又走來個婢女,提着漆盒匆匆地:“可算找着小夫人了。小夫人早上還未用飯,忙到這個時辰,餓壞了吧?” 後又瞧見蘇預,行了個禮,面色猶豫道:“不曉得大人也在此處,這盒裏只有一副碗筷。”

蘇預得話要走,沈繡卻笑眯眯接過漆盒,在石桌邊打開,取出碗筷,向蘇預看了眼,眼神涼涼的,和此前很不同。他被那眼神黏住,再走不動。

“不礙事,大人要與我談生意,便是一副碗筷也夠了。”

說罷她夾了塊茭白,徑直遞到蘇預唇邊。鮮香與涼意撲面來,自然得就像他們理應如此。他猝不及防,便下意識咬住她遞來的東西,食物滑落入腹,他卻如同站在十面埋伏的戰場上,後頸出了一層薄汗。

“大人。” 她眼角還是紅,表情又是笑的:“禮尚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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