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拾貳·中山狼
拾貳·中山狼
他沒再看沈繡,就低頭接過她手裏筷子,把茭白又吃幾塊,便擱下筷子走了。腳步匆忙,青灰半領直裰被樹枝刮破也不知道。
後頭婢女不敢做聲,直到蘇預走遠,才悄聲問一句,小夫人,菜涼了,我端回去,再熱一熱吧。沈繡用手背試了試盛粥菜的碗,搖頭,眉眼彎着說,這明明是熱的呢。
黃昏時候,沈繡便被老夫人請去了佛堂。佛堂窄小,其實是個僅容兩人的暖閣,榻邊朝陽處溫暖亮堂,供着一尊南海觀音。
“好姑娘,聽聞蘇預那孩子,今朝與你鬧脾氣了?” 老夫人見她進來,就把念珠放下,牽住她的手。佛堂裏香雲叆叇,來自床沿上盛開的水仙。
沈繡搖頭,老夫人就皺眉,刮她鼻子。她當即鼻尖就紅了,老夫人把她抱進懷裏輕拍。
“宛卿那時也頗愛哭鼻子吶。一哭鼻子,我就笑她,愛哭鼻子,嫁得遠。後來當真嫁得遠了,送她出城時候,哭成淚人的倒是我。”
聽到這句,她長久以來積蓄的情緒在這暖閣裏霎時湧出來,當真哭出了聲。老夫人嘆氣,摸摸她鬓邊釵環。沈繡哭得認真,待抽泣止住時,佛龛裏的香已燒了一半。
“旁的事,做長輩的不便細問。獨有一件,需告與你知曉。昨晨蘇預他先來我房中請安時,将一物存于此處,說要待你……有心離開蘇府時交予。”
老夫人擡手,婢女們就拿上個檀木箱子,打開,裏邊是已封好的信箋,旁邊另放着本翻皺了頁的《毛詩注疏》毛詩,指戰國末年時,魯國毛亨和趙國毛苌所輯和注的古文《詩》,也就是流行于世的《詩經》。。
“其實蘇府上下都知道,蘇預他乃是旁支過繼來的孩子。來時才不過十幾歲,瘦得猴兒似的。少年人抽條快,話也少,唯有吃飯、讀書、練功,到及冠時說要從軍去,便背個包袱走了,滿屋的東西沒拿,只帶了這本舊書。” 老人停頓:“聽聞那是他來時帶着的。我想,這東西,你瞧一眼,心裏有什麽話,早些說開了才好。” 花白頭發偏過去,瞧窗沿上的水仙花,表情寧靜。
“我如今也才明白,有些事兒,有些人,遇見時以為是一輩子,其實便也就那一次了。”
沈繡拿出那本舊書,翻開。每頁都有密密麻麻批注,字跡整齊,蒼潤有功底。她随意翻着,卻見其中一頁墨跡尚新,因屋裏暖融融的緣故,甚至還未幹透。
她仔細瞧那行字,是謄寫的《北風》:
北風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攜手同歸。
旁邊信封裏的墨跡也尚未幹,封口處的字更簡單,只有三個:和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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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沈繡回卧房,即聽聞蘇預早些時搬到書房去睡了。她也沒多問,就收拾好床鋪,又惦記起白日裏從老夫人房裏帶回來的脈書與銀針,在桌上一字排開細看。燈燭微微,她剪了好幾回,待光亮些時,已翻過數頁,将鎮紙擱在“理氣二分”那章,眼皮一合,竟在桌邊盹着了。
三更時,窗邊竹影搖動,腳步有功底,緩、輕。掠過回廊,掀起厚簾,不帶動絲毫響聲。腳步踏進來時,蘇預卻怔住,瞧見她睡顏正在燈火下,臉上還沾着墨跡,手裏握住筆,不知道做了什麽夢,眉頭緊蹙。
他走到桌前俯身,小心把她筆拿走,腰沉下去,屏神凝息把人抱起。好在她睡得熟,呼吸均勻。他挪步到床前放下,沈繡鬓角的雙鶴金絲嵌碧琉璃的步搖滑落——
恰卡在他白天被勾破的袖子缺口裏,只差分毫,就會當啷落地。
他從她肩後抽出手,用空出的那只手徐徐将步搖摘下來,不敢漏半點呼吸。這步搖的端頭盤着她的發髻,一旦拆開,全數散落,步搖的金絲金鏈又卡得位置巧妙。他用盡巧力,終于解開破洞裏纏繞的珠穗,那端步搖便整個滑下來。烏發散落,鋪滿錦枕。
皓月當空,花影搖曳,蘇預沉默。
他俯身向下,瞧見她熟睡的臉。不過認識幾天,就發現她睡相不怎麽樣。雙眉總是微皺,夢裏還會罵人、說想回家。睡到天初亮時還會把腿搭在他身上。但又不能細看,某些方面,他已經太過熟悉。
蘇預回身,坐在地上,将後背靠着雕花床架,閉眼調息,等待奔湧血流回歸正常才能站起。手指攥緊又放開時,眼角餘光卻瞧見她手心依稀有字。
什麽字?他疑惑,小心将她手拿近了看,有兩行。上邊是兩句:北風其喈,雨雪其霏。下邊是剛抄的《脈經》,筆跡細碎,計有幾十字。他盯了片刻,方才輕笑一聲。起身取了塊巾子,低頭給她擦手,又當心不吵醒她,擦得慢如磨墨。
窗邊樹上有鳥鳴,長尾曳曳,像是喜鵲卻又不是。
待筆墨痕跡擦淨,他終于起身,腿腳酸麻,只好在榻邊略靜些時。正此時就聽見她翻身,刺啦一聲,把他被裹進衣裳被褥裏、已破口的衣袖徹底扯斷。
他抿唇,如臨大敵。
然而沈繡還是沒醒,許是白天太累,她只是翻了個身,呼吸就又變得綿長均勻。他心落了地,卻還是空。呆立幾瞬,轉頭要走,卻聽見背後極小的一聲:蘇預。
這次是真的,卻似幻覺。他冷靜一會才轉過眼神,發現她只是在夢中呢喃。翻身之際領口與衣襟處帶子松散,許是屋裏熱氣籠罩,她臉上浮起淡紅,面若桃花。
睡夢中她又呢喃了一句,聲音軟軟的:蘇預。
和大婚那晚很不同,他說不清哪裏不同,只覺得危險、比用刀逼近喉頭、亂箭射在城垛上、千軍萬馬踏亂屍體遞出軍信時還要危險。
屋簾掀動,他幾乎是逃般地離開那間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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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無人打擾的緣故,沈繡這晚睡得很香甜。但梳妝罷,對着銅鏡她終于試探着問:大人今日在何處呢?
婢女們左右環顧,只一個猶疑着道,大人行蹤我們一向不知的,只有人瞧見天擦亮時騎馬從前門出去了。還帶了兩個家兵,說是要去見什麽……中山狼。中山狼,出自明·馬中錫《東田文集》中的《中山狼傳》。原指東郭先生在中山誤救的一隻狼,用於比喻忘恩負義恩將仇報的人。
與此同時,城郊一處糧倉裏,捆着個身穿翠藍直裰、皂靴幹淨、頭戴方巾的男人。他被捆在糧倉內柱子上,嘴裏塞了布團,眼神驚恐,緊盯對面長凳上坐着的人。
那人面色陰沉,不曉得昨夜是被誰得罪了,眼下泛青,眼尾和狐貍似的上挑,眉端長而利,看人時,便像刀子般直直刺過來,明光晃眼。身上青灰圓領袍,中央方補子是麒麟。
能戴麒麟補子的,只有公侯。金陵沒幾個侯,公府只有一處。
瞧見衣裳形制時,被布條塞住嘴的人被打了一巴掌似的,嗚嗚哭起來。
那陰沉着臉的大人就擡手,左右立刻走上去,把他布條拿下、手腳解開。對方立刻跪倒,不住磕頭。
“小的從未得罪過寧遠公府,大人定是認錯了。小的身、身在國子監,乃是甲辰科的貢士。印、我有印!” 他立起來,渾身上下摸索。“在哪兒?我印呢?該死的。定是昨晚吃酒多了丢在醉仙樓……”
“秦淮河畔醉仙樓,谪仙留駐不知歸。吳娃蕭管相媚好,流連月下第幾回。”
青袍大官手裏捏着一卷詩文低頭,對方就像被狼擭住脖子,霎時無聲。
“這是你作的?” 他問。
對方點頭不疊,斯文掃地:“是、是我寫的。小的文醜,大人恕罪。”
青袍的人終于笑了,但笑得讓人毛骨悚然。他摸了摸額角,把凸起的青筋按下去。
“原本我無需插手你的腌臜事,但如今不能了。你流連秦樓楚館這半旬,看來無人告與你知,天地已兩樣了。”
此時對方醉意醺醺的眼睛才睜開,半懂不懂地問:什麽?
青袍人松動手骨,把骨節扳得咔咔響,從長凳上站起,将對方衣領攥住,撕爛了詩稿散在他眼前。
“好好想想,你欠誰一個公道,如今,便有誰來找你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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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門開了,吱呀一聲。梅花三兩瓣飄落,沈繡站在院門口拿着本《脈經》背來背去,聽見熟悉腳步聲,心一空,書就掉在地上。
她回頭,看見那個身量稍小的姑娘,怯生生在門口左右瞧,直到看見了她,才低頭盈出一眶眼淚,埋頭就朝她跑過來,兩人抱在一塊。
“阿惜。” 沈繡哽咽。
女孩擡頭,忍住眼淚,飛快給她打手勢,嘴角帶笑。
“蘇府三天前傳了信,叫我來陪姐姐。說姐姐想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