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拾叁·斷腸草

拾叁·斷腸草

簾前花影搖動,兩個人影像兩只翠鳥靠在一起。翠鬟低垂、眼裏有淚光的是沈繡,手勢比劃得飛快、更活潑些的是沈惜。聊到某個問題,沈繡偏過臉去,思忖片刻才回答。

“還好,蘇大人待我很好,老夫人待我也很好。”

瞧她猶猶豫豫,沈惜眼睛眯起繞她轉一圈,鬓角插的蘭花搖搖晃晃,看她腰身有沒有吃胖,看她手腕粗細。沈繡急了,扶住她:“穩重些阿惜!這裏是寧遠公府,別讓人家看了笑話。”

蘭花撲棱掉下,沈繡穩穩接住,給她插回頭上,語重心長絮絮叨叨。“張生家裏有來信麽,婚期定在什麽時候?你這次來金陵,那邊知曉麽?”

沈惜不動了,把繡花鞋藏進裙裾裏,低頭不語。沈繡會意,嘆口氣,有點無可奈何。

“好了好了,知道你不願提那事。雖則那人漂亮,但瞧着有些輕浮。你喜歡倒也罷了,若是今後有什麽差錯,姐姐替你撐腰。”

沈惜擡頭,眼睛亮亮的,比了幾個字。

“喜歡。”

沈繡默然,過了片刻,才摸摸她的頭。

“阿惜喜歡就好。”

哐當。院門乍然開啓,蘇預大馬金刀走進來,暗青圓領官服、正中央的麒麟在陽光下活了似地騰躍,原本就濃烈的五官今天更深濃,吓得沈惜一步就跳到沈繡背後。

蘇預倒是早就瞧見了院裏的兩個人,點點頭,很冷漠地行了個禮,也沒多說什麽,只向沈繡看了一眼。

“沈繡,留步些時,有話與你說。”

而此時沈繡生怕妹妹懷疑自己在蘇家過得不好,見到蘇預這副羅剎似的樣子就更心虛,于是脆脆答應了一聲,回頭吩咐沈惜先去別院休息,就自然而然走到他跟前,伸手挽住他胳膊,背對着沈惜向他一邊笑一邊使眼色:“什麽事?”

蘇預僵住,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才慢騰騰伸出手把她手從袖子上摘下去,轉過臉,聲音放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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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口沾了血,你別碰。”

沈繡心裏咯噔一聲,不單沒放手,還伸手要捋他袖子,眼裏的緊張倒不是裝的:“怎麽,受傷了?傷到哪裏,讓我看看。”

蘇預按住她扒拉衣服的手,臉上的煞氣因這兩句話倒是減少了幾分。

“別人的血。”

她頓住,哦了一聲,讪讪收手。阿惜已經溜走,沈繡卻後知後覺地耳朵有點發紅。他四周環顧,示意沈繡進屋。兩人進屋後,他就将門落了閘。

“你、你要做什麽?這可是白天,我……”

他落閘的手頓住,銅鎖口哐啷一聲,沈繡就往後退兩步,手碰到桌上的越窯梅瓶,搖搖欲墜。蘇預回頭穩住梅瓶,兩人恰好靠近,她才瞧見他領口也濺了血。

暗紅的,只有幾滴。

“我要說的是令妹的事。” 他往後退一步,避嫌似的。沈繡聞到他身上涼州甘松的氣息,比那日還要濃烈。

“沈家和姑蘇張家的婚約,取消了罷。” 他一字一句,盡可能簡單地開口,眼睛始終留意她神情。“那個張家的貢生,在此處流連秦樓楚館,欠了巨債。此前與令妹的上元節巧遇,全是設計。他與沈家定親的真實目的,是看上了沈家的金創方與南邊的藥材生意。”

她咬唇,手指摳在桌角,眼睫微顫。

“沈繡。”

蘇預聲音依舊冷淡。

“擡頭看我。”

她搖頭,幾滴淚就順着臉頰掉下來,砸在他袖口的牙白貼裏上。蘇預把她下颌擡起來,沈繡掙紮躲開,偏過頭。

“沈繡,我來告訴你此事,便是因為我心中已有了對策。此人不過是市井宵小之徒,但他設計陷害你們的法子、與他手裏南方商路的消息,卻并非此等心胸能算計得出。張家背後有人。”

兩人都不說話了。良久,蘇預問她:你打算如何?

沈繡伸手把眼淚抹掉,擡頭時的眼神讓蘇預瞳孔顫了顫。不過幾句話的功夫,她就整理好了心緒,那雙清水般瞳仁裏火光迸射,恰如那天她走出轎子,在白刃裏穿行。

“多謝大人暗中查問,此番大恩沈繡定當報答。至于如何處置此人,我自有打算。”

她說到此處,眼睫輕顫。

“只怕阿惜知曉了會難過。”

“你有什麽打算?” 蘇預未曾察覺自己在好奇。

“我的打算,只是尋常女子報仇時會做的事。一不違天理二不犯律法,但傷害阿惜的人,我絕不輕饒。” 她聲音低,卻絲毫不停頓。“煩請大人允許我暫離府上兩日,再借我只轎子來回。” 她遍尋全身,把腰上系着的繡鴛鴦錦囊解下來遞給他:“這裏裝的是上好安南沉水香,乃自小随身之物。我再無更貴重的東西可典,此物給大人,是發誓我定不做損害蘇府名譽之事,亦不會畏罪擅逃。”

她說完就瞧他,兩人你死我活地對視了幾個來回,最終他忍着情緒開口。

“如此看來,你待如何報仇這事,便是不願對我說了。”

他捏着手裏的鴛鴦錦囊,卻問了句無關緊要的話。

“這鴛鴦是你繡的?”

她看他竟然不生氣,有些驚訝,就順着點頭。蘇預把錦囊收起來,袖手打量她。

“不錯,還知道繡鴛鴦。”

她覺得他話裏有話,城府太深,下意識不願接腔,就硬邦邦問道:“大人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

他哼了一聲,擡眉揶揄她。

“不答應你便要怎樣。”

沈繡被噎住。縱使她也沒想好,但在此刻卻一步都不願退,心中電光火石:

“我便去求老夫人。”

蘇預笑了:“你還學會搬救兵了。”

思路通暢之後,她腰杆頓時變硬,都懶得再與他對峙,只想着怎麽出去快些見到老夫人。蘇預卻從後邊拉住她,把一個冰冷的方牌子塞到她手裏,聲音就在她耳朵邊上。

“曉得江南人說的‘白捕’,北方人所講之‘番子手’是何種人麽?”江南人說之“陰捕”即北方叫番子手,在其官有名者謂之官捕,幫手謂之白捕。(《警世通言》)

沈繡把那牌子翻過來瞧了一眼,只瞧到底下細密的魚龍花紋,與錦衣衛三個字,心中一震。

“張貢生背後的人,大抵也在南京。此番你去了,便是引蛇出洞。我派人在暗中瞧,凡有異動,你便尋機會抽身。那日你見過的錦衣衛總旗,便會出來護你。”

沈繡握住那牌子,鼻尖只問得甘松清冽香。

“你已猜到,我會自己去尋仇。”

蘇預冷笑。

“你是什麽性子,若是能坐于家中等天上掉公道,那日便不會掀轎子出來。” 後半句又放低,說得像自言自語:“又或,你本就不相信當今世道,能給你公道。”

沈繡掂了掂那牌子,把東西揣進袖籠裏,冷不防回頭,臉碰臉的距離,倒是蘇預先退後,心虛似地別開眼神。

“我沒想到,大人願幫我,那我也不瞞着你。此次我去尋他,是知曉秦淮一帶常用的藥草秘方,定是張貢生所常用。若是用得好,可揪出幕後之人,我亦可幫阿惜了結這樁冤債。”

蘇預擡眉,沈繡也點頭。

“對,是‘斷腸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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