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拾肆·醉離亭
拾肆·醉離亭
“勞煩大人,此處停下罷。”
沈繡掀開車簾,也沒待別人挽她,就自己輕巧跳下來,舉目四顧,先看見的是南京教坊司那十四座香雲缭繞的樓閣。樓閣臨水,六朝胭脂滔滔流過,橫跨一座武寧橋,對面便是南京貢院——大名鼎鼎的南闱,本朝的半壁江山、無雙國士,即是從那粉牆黛瓦夫子廟裏拜過香,一頭紮進功名利祿中去。
她站在河邊朝對岸張了張,就再沒看那些莊嚴寧肅的牌匾,回身往名聲更暧昧的處所走去。
與車夫一同坐在車轅上的人沒吱聲,鬥笠壓低蓋住臉,袍角掖起來,只腰間一把舊倭刀,魚皮刀鞘,形制特異。瞧見她七拐八拐進了煙花巷子深處,才甩了個銀角子給車夫,讓他在路邊候着,便慢悠悠下車,在河邊找了個隐蔽的攤子,叫了一客鵝油軟香糕就着六安毛尖茶,眼前遠遠地睨着巷裏的動靜。
半個時辰前,兀良哈被蘇預叫到春熙堂時,還對這趟差事頗有微詞。可他向來愛看熱鬧,聽蘇預說完,就知道這是個天大的熱鬧,當即表示非看不可,于是便成了當下的局面。
“一個敢放,一個敢來。這兩人,可真有意思。” 兀良哈自言自語,待沈繡的身影消失在三曲北院盡頭,仍覺得不可思議。那還是清晨從外頭回來、把那張貢生放走之後。
“若她真要去尋張貢生的麻煩,你在外頭候着即可,莫要擾她行動。” 蘇預當時如此講。
“那怎麽行?且不說嫂夫人怎會去那腌臜地方……就算真要去,萬一嫂夫人有個三長兩短,不行不行。” 兀良哈焦躁。
“我信她會去。” 青袍的人言簡意赅,眼睛只瞧着袖子上的血跡:“你可有幹淨袍服?我換一套。這件沾了血。”
“沒有。” 兀良哈氣不過,上下打量蘇預:“我看大人這身好得很,方才捏得那人喉嚨咳血時怎不想到髒了冠服?”
對面不說話了,整整衣袖就要走,又被兀良哈叫住,垂頭喪氣:“我去去去,去就是了。只有一個話要問大人。”
蘇預低頭瞧他,深目端凝。
“大人你……還忘不了當年的事吧。” 兀良哈別過臉,眉毛耷拉下去,全然沒有剛剛審問張貢生時的兇煞:“臺山的冤案,阮監手下同我們手下,死了幾百個弟兄。”
青袍的人不動,良久,點頭。
“大人那時說,縱使賠了這條命,也要讨個公道。轉眼六年,阮監升上去,大人倒是出了京。是與阮監起了争執吧。” 兀良哈嘆口氣:“如今我看大人過得安穩,其實……心裏也高興。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若是哪天大人真放下了,這仇咱不報也罷。”
Advertisement
他說得口幹舌燥,不安地瞧了蘇預一眼:“畢竟,這幾年,多虧了大人苦心經營春熙堂,冤死弟兄們的家眷才能年年收得撫恤銀。大人您也算仁、仁至義盡了。”
“兀良哈。” 蘇預忽地打斷他。
“是!”
“無需多言。當年的事,我從未忘記。這條命,是當年臺山弟兄們掙出來的,我欠他們一個交代。”
“可大人你如今,是有家室的人。” 他躊躇。
男人轉過臉,晨光從糧倉外照進來,在他臉上投下斑駁光影。
“她沒我,也能過得好。”
沒頭沒腦這麽一句後,蘇預走出糧倉,把兀良哈留在身後。
糧倉裏的人琢磨半天才騎馬追出去,待追上蘇預,上氣不接下氣地問:“大人你呢?”
蘇預瞧他一眼:“什麽我呢。”
他嘿嘿笑,拍心口:“我們草原上的神,長生天騰格裏,在這兒。有琢磨不明白的事,就問它。大人,我看你如今實乃進退兩難、口是心非。”
對面的人沉默,寂靜中兩匹馬并辔而行,待天邊魚肚白浮現,河邊槳聲陣陣,船家收了燈,蘇預才輕聲開口。
“一時迷障,往後不會了。”
***
六安毛尖茶喝完整壺,兀良哈托腮長嘆。
“可憐。妹妹遇上中山狼,姐姐也嫁了個薄情負心人吶。”
然而他這句嘆還沒結束,深巷裏就說笑着走出幾個身影。打頭的有丫鬟提燈、打傘,戗金檀木漆盒抱在手裏,服侍着穿桃紅繡銀花的裙襖的姑娘,鬓角斜插一支七寶蓮花簪子。略後邊的是沈繡,她今天穿的是寶藍,眉梢眼角帶笑,卻總像有水氣氤氲。這圖景在深巷裏緩緩浮現,比古畫上的仕女圖更有畫意。
兀良哈看得入神,接着乍然驚醒,将鬥笠壓低,等幾人有說有笑,走近石板路邊等待的馬車,卻在路邊站定。
“姑娘莫見怪,院子裏不好說話,故約姑娘出門散心。” 紅裙女子轉身拿過丫鬟手裏的戗金漆盒。
“也實在是沒了主意……若不是你今日造訪,告知我此事,還不知要瞞上多久。” 她打開盒子,沈繡瞧了一眼,丫鬟就把盒子蓋上了。兀良哈看不真切,只能遠遠觀察沈繡的神情。
“秦淮十四樓,八曲三十六院,得病死了的女子,與對岸科場落榜的舉子一樣多。” 紅裙踱步,走近水邊。“姑娘今日給我這‘斷腸草’的方子,便是救了我的命。往後只要有我幫得上的,盡管開口。”
沈繡早就瞧見了兀良哈,此時仍不動聲色,也走到河岸邊。
“這‘斷腸草’,聽着吓人,實則乃有益之‘夏枯草’。配以其他藥材,可治婦人血崩、小産出血與其他雜症,本應為後院女子們常備,卻常因缺醫少藥、耽誤診治,傷及性命。我曉得這些,是因從前在姑蘇開醫館,接診過許多平江府教坊司的樂工。” (僅供參考,請勿實踐)摘自《本草綱目·夏枯草》:血崩。用夏枯草研為末,每服一小匙,米湯調下。産後血暈,心氣欲絕,用夏枯草搗爛,絞汁服一碗,極效。她朝女子笑:“舉手之勞罷了,倒是姐姐給我如此厚禮,在我意料之外。”
“區區一個貢生罷了,哪裏有自家性命重要。” 紅衣女子掩袖:“何況那張生實在讨厭,只是初時皮囊瞧着不錯,後來錢財用光了,便賴着不走,還說什麽背後有人,要媽媽與我好生服侍,可惡得很。後來又将這一盒子東西寄存在我處,又不能當錢用。實話講,這可是掉腦袋的東西。” 女子壓低了聲音:
“私賣鹽鈔,可是死罪!若是查到我這也脫不了幹系,早些撇清為好。妹妹說這張貢生與你家有嫌隙,怕也千萬當心。這等螣蛇攀咬起來,要命得很。”洪武時期的鹽糧勘合和鹽引,無疑可視為國債券,因為正是利用鹽糧勘合和鹽引,政府才實現延時支付和赤字財政。由于《大明律》明令禁止轉賣鹽引勘合,此時只存在國債的一級市場,《大明律》卷八《戶律五·課程·鹽法》“阻壞鹽法”條規定:“凡客商中買鹽引勘合,不親赴場支鹽,中途增價轉賣,沮壞鹽法者,買主、賣主各杖八十,牙保減一等,鹽貨、價錢并入官。”
不遠處,兀良哈耳朵動了動。
沈繡仍舊含笑:“姐姐方才講,他背後有什麽人?”
紅衣女子嘆氣:“我也不知。只曉得他某日喝醉了酒,回來脾氣便大了,說什麽他日攀桂步青雲之類的混賬話,還說紫氣在東南。真是昏頭!”
沈繡沉吟,片刻後笑了笑。
“曉得,多謝姐姐關心。這盒裏的東西,我便帶去了。”
檀盒轉手,兀良哈也作勢欲走。車旁的馬喧騰一聲,馬蹄動了動。沈繡待要與女子告別,忽地卻被一把拽住手腕,拉回去。
“留步。”
四下寂靜,靜得能聽見春水微瀾。沈繡看似冷靜,實則渾身都繃緊了,回頭看她。
女子卻笑笑,走上前幫她攏了攏領口,親昵道:
“妹妹方才說自己無家室,實則是騙我的罷?瞧瞧這印子,粉都遮不住,方才我便瞧見了。” 說罷又拍拍沈繡的臉:“情郎也是郎,成不成婚又怎樣呢?快活才是正經。”
說完,見沈繡耳朵紅透,女子咯咯笑,倒是真心實意地握了握她的手,聲音放低。
“從今兒起也算相識一場,你有醫人的方子,我有讓人快活的方子。若是不嫌棄,我講與你聽。”
沈繡被燙到似地想掙開手:“不、不必了。”
“怕什麽?” 女子熱情道:“帶畫兒的書要不要?”
沈繡臉上飛霞:“不不不要。”
女子疑惑:“為何不要?”
眼見在河邊拉來扯去,沈繡眼睛瞟了一眼旁邊茶攤,沒瞧見戴鬥笠的人,就将女子的手終于掙脫開,狠心道:
“那人他、他是個不能的!”
這聲說完,周圍倒着實是安靜了許多。岸邊飛過去只黃鹂,啾啾兩聲。竹林外漁船劃過,裏邊青衫閃一下,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