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拾伍·醉離亭(二)
拾伍·醉離亭(二)
臨走時,她将戗金檀盒抱過去,給了紅衣女子一張名帖。
“張貢生回來,問起這東西,将這名帖交給他,他便不會為難你。”
女子将封口的紙對着太陽瞧了瞧,就收在袖籠裏說了聲好,又牽着她袖子淚眼婆娑:
“我身在賤籍,這應天府的大官兒,來來去去也見過不少,曉得這裏邊多少機關,多的也不便問。姐姐只心疼你一個女兒家,雖言談舉止像是大戶出身,卻四處出頭露面行醫問診,身邊卻連個頂用的男子都沒有。難不成這天下好男人當真死絕了,只剩些次等貨色不成?”
沈繡也不好再多解釋,只能再三好言安慰。
“敢問姐姐芳名?此後若是有疾患,可派人去春熙堂,就說找、找姓沈的姑娘。”
女子抹抹淚,從丫鬟手上拿過描蘭花的小團扇,貼心貼肺地對她講:“舞低楊柳樓心月,妾身的花名,叫做楊樓月。”
***
日頭升到柳梢時,沈繡的馬車終于回了春熙堂。跨過垂花門、拐過影壁和前廳,視線落在中堂時她就駐足,不知如何心虛起來。
中堂坐着的男人很顯眼。鴉青圓領大袍,袍角平齊垂下,手裏拿着柄舊扇,平放在膝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敲。
她站定,咳嗽兩下。蘇預擡頭瞧見她,眼睛裏有電光似的。沈繡心裏突突跳,但還是硬着頭皮,把漆盒遞過去。
“還算順當。如前日裏所料想的那般,張貢生常去會的那位姑娘正在四處求‘斷腸草’的方子,還将此物交與我。那人果然手頭過了巨量銀錢,雖則來處可疑,總歸是條能查的線。待他回去曉得我來過,便會來春熙堂與我對峙。屆時便讓阿惜在後頭聽着,好曉得他真面目。”
蘇預嗯了聲,把盒子接過去,也沒打開,就放在一邊。沈繡沒得到誇贊也就算了,還受到冷待,心裏不解,但又不便細問,只好轉頭問道:
“兀良哈呢?方才上車時便尋不到人,是先回來與大人禀告詳情了麽?”
蘇預眉頭微動,煙青色眉端勾勒眼角弧線,筆鋒淩厲,沈繡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但他像察覺到她目光似的,又偏過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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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管他。”
沈繡再沒別的話好講,只好點頭,旋踵便走,身後卻傳來扇柄放在桌上清脆一聲。
“你就沒別的話,要同我講?”
她站住,手揪着袖口,想起岸邊那幾句胡言亂語,耳朵先紅了。
糟,不會被兀良哈聽去、又轉述給他了吧?但那總旗瞧着也不像是會傳此等小話之人。那蘇預這樣子,又是在鬧什麽怪脾氣呢?
正在整理思路時,他就已經起身朝她走過來。中堂花影拂動,人站在面前時,把她影子遮去一半,熟悉的被狼擭住的感覺湧上心頭,她轉身就想跑,卻被扳住肩膀。
“跑什麽。”
他聲音就在耳邊,沈繡往後躲,他就往前。
“你就這麽不願意和我待在一塊,我是什麽吃人的虎狼麽?” 他說得吓人,手卻沒再造次,甚至還放了下去。但手指無意間碰觸到她的玉石耳墜子。
珠子兀自晃,晃得心虛之人更心亂如麻。
“還是說,你對我不滿意。”
這句說得輕,說完他把臉轉過去不再往下說,轉頭就走,把她撂在當地。
“回去吧。那邊有消息了,我派人去喚你。”
沈繡看他轉身回去的背影,倒是有些伶仃,不知怎麽頭腦一熱,就開口道:
“沒有不滿意,大人不要誤會。”
蘇預僵住,回頭看她一眼。晨光照着他半邊臉,俊得驚心動魄。
“說好了舉案齊眉,便不要暗生嫌隙。我對大人、大人對我,都是清清白白,沒有旁的心思。”
她說完,就看見蘇預嘴角翹起,很輕微地笑了聲,但眼神藏在陰影裏,她看不真切,也看不明白。
“知道了。”
***
夜,五更。蘇預獨坐書房。桌上擺着一壺酒、三樣小菜。他按着額角閉目養神,聽風聲吹竹葉,沙沙響。
少頃,風不動了。他立時睜開眼,把手按在腰側刀鞘上。
“是我。”
窗外傳來人聲細細,接着門閘自行落下,來的人單手捧香爐,閑庭信步。瞧見清酒小菜,表情松動幾分。
“難為你記着。我還以為,蘇總兵如今解甲歸田,把從前的事都忘了。”
蘇預不動,看對方款款坐下,把香爐擱在桌上,自己拿起筷子夾了小菜吃起來。
“臺山靠海,什麽都缺,就是不缺海貨。蝦油瓜、水菜、蝦子鲞魚,配些清粥,比之宮裏的禦膳都好。”
“不怕我下毒麽?” 蘇預忽地開口。
對面人不答,挑了個杯子倒酒,仰頭一口喝下。
“寧州黃醅。當年全城的酒戶都死得死、逃得逃。我以為這輩子再喝不到。”
喝完,他才看向蘇預,比他悠閑。
“你要殺我,早就殺了,何以等到今日。”
蘇預笑,也倒了杯酒。燭火曳曳,不見人聲,只聽胚盤碗筷輕響。良久,那細些的聲音才又響起。
“那個姓張的,替我殺了罷。”
燭火一搖。
“果然是你。” 蘇預放了杯。
“當然是我。” 對面也放下杯子。“沈家沒落了,但沈家人手裏還有當年往安南運藥材的商路。如今播州局勢不穩,朝廷少不得要派兵。這條商路,我勢在必得。”
“為了這條商路,你便找了個有把柄的人,派他去誘騙沈家二姑娘,又暗中促成我與沈繡的親事。如此一來,你便可借由家眷來威脅我,要我站在你這邊。” 蘇預往後一靠,倨傲瞧着他。
“督公如今勢大,手段倒還和當年一樣,不留後手。”
對面人笑得随意,把袖子一挽,又吃了幾筷子。
“蘇總兵幹淨,不像我,手上盡是血。不過話說回來,你那小娘子可不是我撮合得來,要算賬,找你太爺爺算去。不過聽聞,近日你冷待了人家?那蘇合香不過是要你斷了後路,該快活還得快活不是?” 他拉家常似地講,把一碟小菜吃完了才擦手。
“蘇總兵,我是要你忠,不是要你死。若你熬得動,我們便慢慢熬。”
“鹽鈔的事,你也插手了。” 蘇預不再接他的話茬,另起一題。
“那個蠢賊,許是欠了‘驢打滾’的債古代民間也将複利稱為”驢打滾“,自行偷了鹽鈔去轉賣,與咱家無關。” 擦手的人笑笑,語氣有些不自然:“鹽鈔運的可是萬歲爺的錢。南邊的事,随我胡來,北邊的東西,咱家可是一分不沾。”
蘇預眉目微動,兩人靜片刻,對面就告辭。起身間他最後開口:
“阮阿措。”
對面人回頭,許是喝了酒,表情微動。
“你真要殺了張貢生。”
對面許是沒想到他這不過是問個無名小卒,先是啞然,接着嘲諷一笑。
“怎麽,活菩薩,你要保他?”
“他若是該死,什麽罪名。” 蘇預追問。
“罪名?” 對面笑得像烏鴉桀桀,用腳踩了踩地。
“凡是在這片地上讨口飯吃的,活還是死,不過是上頭的一時之興。什麽罪,能讓我、與你置身事外?站得愈高,離千刀萬剮越近吶。”
蘇預不答了。
對面人背對着他拉開門,夜裏無風。
“酒菜不錯,多謝。東西不白拿,咱家也給你回個禮。”
門關了,燈燭熄滅。蘇預獨自在黑暗裏坐着,聽人逐漸走遠,才瞧見桌上放的香爐,還幽幽燃着火光。
未待撲滅香爐,不遠處就又傳來腳步聲,窸窸窣窣的,是女人。熟悉身影掠過窗棂,沈繡提了盞風燈,站在門口猶豫再三也沒敲響,接着就被凍得打了個噴嚏。
吱呀,門開了。蘇預一張冷臉,居高臨下瞧她,先瞧見通紅鼻尖,氣沒了大半。
“夜裏寒涼,你出來做什麽。”
“阿、阿嚏。白日裏還沒說完,那鹽鈔的事,我想來想去,覺得不大對勁,恐夜長生變,就來與你商、商量。阿嚏。”
蘇預:……
他略側轉身,把她讓進來,複又關門,想了想,又落了鎖。沈繡也确是凍壞了,快步走進去坐在桌前,伸手給自己倒了杯酒。蘇預沒來得及阻止,她已一杯下肚,對他笑笑。
“暖和些了。我說完就走,大人也可早些歇息。”
蘇預沒理她,轉身把燈燃起來。“你在此處休息吧。我今夜習字。”
沈繡撐着頭,忍住困意絮絮叨叨:“我瞧過那鹽鈔上的戳印,與尋常的不同。從前藥莊裏有北邊的馬隊,手裏拿的鹽引,騎縫蓋三道印,一道是運糧的、一道是軍中的,還有……”
後邊沒了聲音,蘇預轉頭,瞧見她睡了。眼睛阖住,樣子娴靜。
他悄聲靠近,低頭看她,又伸手碰她鼻尖。指尖拂過的瞬間,沈繡忽地睜開了眼睛。
卻是水光潋滟。
“蘇預。”
她瞧清楚了眼前的人,就放心又閉上眼。手指攀在自己衣領上,往開扯了扯,漏出一段脖頸。
“你屋裏燃了什麽香?”
他回頭驚覺,擡手就用酒把茶撲滅了,但為時已晚。三更天時燃到現在,大抵才是起效的時候。阮阿措算計的不是他,是她。
“蘇預。” 她又念,眼睛倒是閉得嚴嚴實實,身體循着氣味找他,找不到就用手摸,眉心蹙起,臉上寫着不滿、不忿,還有點別的意思。
蘇預想不明白,心裏五味翻騰。
“我怎麽了?身上好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