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拾陸·醉離亭(三)

拾陸·醉離亭(三)

“沈繡,你清醒點。”

月色朦胧,月下的沈繡也和白天不同。蘇預覺得自己成了自己向來鄙薄的那類人:被色相引誘,墜入無間地獄中,而引誘他的人自己卻渾然不覺。

“我清醒得很。” 她手還放在衣領上扯來扯去,半點都不像她說的那麽清醒。“這衣服怎麽解不開?過來幫幫我。”

蘇預伸手,把剛點燃的燭火用掌心按滅了,霎時月光清輝灑滿書房,窗外再窺不到一點動靜。

他以為自己很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伸手把她衣領捏住。接着彎腰把她抱起,放在床上。

“待着別動,我去叫人過來。”

這麽說完,他就起身要走。但沈繡一把抓住他胳膊,把人又拉回去。兩人險些撞倒在床上,撲通一聲。但蘇預及時支起身子,垂首看她,沈繡也擡眼看他,很委屈似的。

“別驚動阿惜。”

蘇預氣笑,索性放手。月光裏灑在脖頸處大片銀白,晃着他的眼。沈繡自己掙紮起身,把蘇預撥到一邊就往外走。在門前撥弄了半晌銅鎖,倒真給她把門閘撥開了,哐當一聲,夜風灌進來。接着又是哐當一聲,門被再次關上,重重落鎖。蘇預把人壓在門上,雕花窗棂硌手也顧不得。

“你出去做什麽?”

他沒注意這句話問得咬牙切齒,但沈繡毫不在意,甚至擡頭反問他:

“我身上熱,出去吹吹風,興許就好了,倒是你,為何攔我?”

他不想再與她辯駁。方才那陣冷風沒把她吹清醒,倒是把無名火燃上他的身。極力保持的距離也在推拉之間被打破。此刻兩人肢體交疊,她身上無一處不燙,而且滑不留手,稍不注意就會像尾魚似地游出去。

快瘋了。

所有人都留不住、所有門都打不開。

Advertisement

臺山城上就等不來的援軍、血染城旗。人們開始吃家禽家畜、接着是牛,最後是戰馬。巷裏都是死氣,靜得能聽見血流聲音。臨死之際他自己爬到城頭上接露水,把城旗扯下來裹在身上保持溫度,閉眼時只見一片暗紅。那是他從不敢宣之于口的陰影,每晚夢回都站在臺山城頭,故人都成了屍體,只剩他一個,仿佛他活着就是個謬誤。

唯有沈繡出現那天,雨中紅衣本會引起他厭惡,但蘇預驚訝發現,彼時彼刻他全然未曾注意她身上顏色,只看到眼睛。

天青雲破處,清淨淡然的眼睛。把多年熊熊業火瞬間澆滅,只剩一片清涼。

“別亂動。”

他聲音響起在她耳畔,與之前不同。原先撐在門上的手此時已挪到她腰間。

“這裏,是什麽穴位?” 他突兀問她。

“陽、陽關。” 她口齒不清,但回答得倒很快。

“看來還不算太糊塗。” 他誇她,沈繡得寸進尺,把雙臂搭在他肩上。

“你太高了,我夠不到。下、下來點。”

蘇預掐了下她的腰,沈繡就嘤嗚一聲,埋頭在他頸項間,渾身洩力般挂住。他渾身瞬間繃緊,喉頭滾動。

“你中了迷香。遇冷風冷水、與熱毒相接,會落下病根。聽見了,就點頭。”

她眼睛緊閉,點了點頭。

“如今你神志不清明,我不能趁人之危,只好取個折衷法子,并無其他意思,你曉得麽。”

她也不說話,只點頭。

蘇預就把人抱起來,頭回發現,其實她很輕。發尾掃在他臉側,癢癢的。低頭看了眼,看到她眼角有淚,就嘆息一聲。

“這回算是我欠你的。”

他把人放回床榻上,這次她安靜多了,但渾身發燙,近乎沉睡。他回身取了壺茶,徑直喝了一口,低頭渡進她嘴裏。沈繡模糊張嘴,清涼入喉,急促呼吸終于平緩。他又如方才那般繼續,房間裏寂靜,只聽得輕緩窸窣聲音。

街邊打更人路過兩次,天擦亮,沈繡終于睡去。待她再睜眼,就是日上三竿。衣服換了一套,渾身幹淨清爽,擡眼四顧卻是蘇預的書房。

還未待細問,就見蘇預掀簾子走進來,換了件暗藍直身,外罩銀紗。帽紗橫在額際,發髻端正,好像無事發生。只瞧她一眼,

“醒了?醒了就出去。”

“昨夜發生何事?” 沈繡捂着被子,眼神警惕。

“昨夜書房裏被人放了迷香,恰巧你來。我便叫了婢女來用溫水替你擦身、溫茶漱口,累至半夜。”

她疑惑:“真是如此麽?”

蘇預拿起杯盞倒了杯茶,語氣冷淡:“不信便去問。”

沈繡看他嫌棄樣子,按了按發痛額頭,昨夜片段浮現,又不大清晰,只記得觸感溫柔,不像蘇預。

“好像…确是如此。”

他一盞茶沒喝完,就放在桌上,假意翻書。

“但大人你為何房裏有迷香?還有我昨夜是為何會來…哦,是為鹽鈔的事。那些鹽鈔,大人看過了麽?上邊的勘合模糊、顏色也淡,不大像是邊關常用。”

蘇預翻書的手停下,看了她一眼。沈繡莫名覺得那眼神有些哀怨,但又想得不十分明白。

“迷香的事,我已命人去查。鹽鈔我也看過了,茲事體大,切莫聲張。”

沈繡嗯了聲,沒多問就下床。下到一半哎喲一聲,蘇預立刻轉頭。

“怎麽?”

她搖頭。

“身子有些…使不上力氣。”

蘇預耳根發紅,思量片刻就走過去,僵硬伸出半條胳膊,橫在她面前。

“搭着。”

她咬牙握住,兀地擡眼問他:

“昨夜你真的…”

“若是昨夜當真做了什麽,自會告訴你。” 他回得直接:“但既有前約,我便不會擅自毀約。”

他這話說得義正辭嚴,沈繡也就半信半疑接受了這套解釋。兩人一時無話,沈繡勉強穿了衣裳梳洗好,又好奇四顧他書房。

“此處醫書倒多。” 她眼睛發亮:“來日可借我看看?”

蘇預在矮榻上閉眼打坐:“想看就來看。”

她碰了一鼻子灰,覺得無趣,就悄無聲息走掉,臨走還帶上了門。長廊外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倒是個好天氣。路過兩個小丫鬟端着水桶路過竊語:

“聽聞昨夜書房裏換了三四趟水,曉得大人素愛潔淨,但這也太…”

另一個趕忙要她閉嘴:

“勿要多言!不曉得在蘇府做事的規矩麽?” 接着壓低了聲音:“這位大人從前可是死人堆裏爬出來的,聽聞書房裏常半夜有鬼聲,可怕得很!”

沈繡藏在花影裏聽,又想起前幾日婢女們見他時瞧見鬼似的表情,覺得好笑。待幾個人走掉,她才出來,方覺得耳邊空蕩蕩,一摸,昨夜的耳墜子不見了。

而在書房裏,蘇預還保持着打坐姿勢。一牆之隔的沐浴板房裏胡亂堆着他昨夜衣服,便是晨起沖了幾回涼,才勉強壓下心頭火。

手裏卻還撚着那枚玉石耳墜。

***

“大人,堂外有人來見,說是姑蘇張家,點名要見沈家二姑娘。”

蘇預猛然睜眼,見門廊下站着通傳的家丁。

“來着幾人?兀良哈呢?”

家丁遲疑片刻,回話道:

“來的有六七人,有老有少。還、還堵在門口罵人來着。兀良哈大人他、他從昨日回府禀告之後便出去了,此時還未歸。”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