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拾柒·醉離亭(四)
拾柒·醉離亭(四)
門外喧嚷,左右坐了兩排穿着尚且整齊、長幼皆有的,臉上寫着官司;方才還勉強壓着氣,見沈繡先出來了,就又沸反盈天叫嚷起來。
“沈家還人!”
“春熙堂仗勢欺人,綁了人不說,又将未過門的媳婦帶走,這是明擺着要悔婚吶!”
“別被這丫頭騙了,沈家當年便昧了官府錢糧、滿門遭報應,都是喪門星!如今嫁進蘇家攀了高枝就要悔婚,正經女兒家哪有出頭露面做醫館生意的,一窩狐貍精罷了!如今妹妹又招進府裏,指不定是想做大小周後,還是娥皇女英……”
起頭的男人罵聲高吭,傳出街門外。沈繡臉上也沒有怒意,但手握在椅背上,指節泛白。
啪。
一只瓷碗扔到地上,衆人安靜了。
沈繡開口,語氣還是淡淡的。
“罵我可以,罵及阿惜,不行。”
說完,她挽起袖子,甩了甩手上的茶水站起身,眼睛一個個向他們掃過去。
“方才諸位所說的,鄰裏街坊都聽見了。無非三件事,第一,張家公子失蹤;第二,懷疑沈家女兒進金陵是要悔婚;第三,懷疑是春熙堂綁了張家公子,是為借故悔婚。但我且問,是誰,告訴你們張公子失蹤了,又是誰告訴你們,可以來春熙堂找人的?”
衆人不語。
她順了順氣,又接下去。
“若是你們不說,我便要猜了。姑蘇到金陵,走水路縱使坐快船,也要一天一夜。近日恰逢年節,又是春旱,水位高低不同,換船又耽誤時辰。縱使張公子是兩日前失蹤的,便是神仙也不會到得如此快。除非是……先前便備好了行囊,早就住在金陵,專候着他杳無音訊,便來春熙堂拿人。我說得對麽?”
衆人不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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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管!如今人丢了,可我們三媒六聘要娶的新嫁娘,還需得我們帶回去!”
前邊青壯年男子說着就站起,指着沈繡身後:“別以為你如今狐假虎威,背靠公府就能為非作歹,張家在姑蘇也是有頭臉的,今日若不帶人走,明日我們便去官府遞狀子,要他們查個仔細!”
衆人鬧哄哄,眼看着要推搡上來,沈繡氣得臉色發白。左右家丁沒蘇預的命令不敢妄動,且官民有別,亂成一團時傷了誰,來日被扣個仗勢欺民的帽子,有理也說不清,但更多人是在看熱鬧。
一時間竟除了她,再沒有第二個護在堂前的人。
混亂中只聽唉喲一聲,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叫喊。方才沖在前邊的男人應聲倒在地上,捂着肩膀嚎得凄慘。沈繡把剪刀舉在身前,剪刀上還沾着血,在陽光下滴滴答答。
“是,女人出頭露面行醫問診便是可殺的狐貍精。那今日我便是死,也得拉幾個墊背的。”
見她動了真格的,衆人倒是猶豫了。只地上那個還在罵罵咧咧,甚至站起作勢要來打她。沈繡躲閃不及,便見一道白光自眼前掠過。
是蘇預徒手握住對方手腕,往下一撅一折,脆生生響動後,那壯漢手臂就軟趴趴耷拉下去。
她愣住,衆人也徹底安靜了。蘇預走到她身後,于屏風前站定,環顧四周才問:
“誰是主謀,誰給的錢。說出來,便放你們走。說不出來……”
四周大門咣地合上,原本亮堂的庭院突然漆黑如夜。原來四周以柱子圍成柱廊,但有木板相連。此時上了板子,便把整個空間圍成不透風的鐵桶,等于甕中捉鼈。
接着從四面八方安靜湧出幾列兵士,雖都穿着家丁衣服,但明顯都是行伍出身,步伐輕緩矯健,不知何時已站在他們身後。
于是領頭那個撲通一下跪了,接着便磕頭。
“大人饒命。我們确是金陵城乞兒,日常做些無賴營生。這檔生意,全是有個穿青袍、戴方巾的老爺想、想出來的。”
“說清楚。” 蘇預按住沈繡肩膀,發現她還在發抖,方才不過強撐着氣勢罷了。
“是……”
話未說完,那人的手就指向後堂,眼睛亮起,尖叫:“是他!就是那個人!”
沈繡被這一聲叫得背後浮起冷意,回頭看時,卻瞧見從後堂陰影處緩緩踱步而出兩個人——走在前面的是沈惜,走在後面、步伐悠哉的人,是張貢生。
***
沈惜回頭瞧她,眼角發紅,眼淚将墜未墜。她的妹妹,不會說話。他們欺負她不會說話。
沈繡氣到極點,竟又平靜下來,于是瞧見走在後頭的張貢生袖籠裏揣着一把刀,刀口抵在沈惜後心。
她立刻眼角餘光望向蘇預,蘇預也點頭,示意她也注意到。四座陷入突然寂靜,眼瞧着張貢生以仿佛親昵的姿勢虛虛扶着她妹妹的肩膀,大袖擋着,唯黑暗裏的刀口一閃能被瞧見。
“蘇大人、蘇夫人。” 他走到兩人跟前,站在堂中央寬闊處,朝兩人低頭行禮。
“在下昨夜與沈姑娘情投意合,做了逾矩之事,壞了姑娘的清譽,願聽憑處置。” 張貢生擡眼,一雙風流多情的眼睛,只是失之狹昵。“不過,若這是我們兩家的家事,便另當別論了。”
他擡起身子,向蘇預道:
“大人,前日裏多有得罪。三曲北院的楊樓月楊姑娘,手裏有我留下的東西,聽聞在你們手上。如今若是不想讓沈惜的事鬧大,便将那東西給我。若是不給,我這就帶她回去。只是聘則為妻奔則妾,今日這般回去,沈惜便只能與我當個妾室了。”
沈繡眼裏怒火燎原,卻只是站着,上下打量張貢生。或許是因為興奮,他比平日裏還要容光煥發。忽地她開了口,連蘇預都猝不及防。
“張貢生。今日你不帶走沈惜,那人便會殺了你,是麽。”
寂靜,寂靜中那張漂亮的臉忽地扭曲了,像一團被揉壞的面具。
“你住口!”
“我說對了。” 沈繡還是雙目澄明:“那人只要你的命。你就算手裏有沈惜,還是死。現在把她給我,我放你走。蘇家有府兵,我還有這個。” 她不知從哪裏,把昨日蘇預給的錦衣衛令牌掏了出來。
“可保你出城。”
蘇預眼皮跳了跳,但眼下這情狀,他只能任由沈繡胡說。
張貢生瞪着那金燦燦黃澄澄的令牌,良久。接着聽見當啷一聲,袖子裏的尖刀掉出來,落在地上。衆人嘩然。而他像渾身失去支撐般晃晃悠悠朝沈繡走過去,一把奪過令牌,護在懷裏。
“有這個,就沒人敢看不起我了。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還有官要做,要成名、緋袍加身、平步青雲。我可是張家麒麟兒,我有宰相之志……”
他話沒說完。
暗處射出的一支箭幾乎是在意識的罅隙掠過,只有兩人注意到了。一個是最靠近張貢生的沈惜,一個是張貢生自己。沈惜想都沒想,就飛撲過去,撲在前頭。
出乎所有人意料,那男人推開了沈惜,迎在箭頭上。尖刺紮進心髒,碎裂無聲。
張貢生倒在地上,身下湧出鮮豔的血。
沈惜趴在地上聽那人說話。
說的是,上元節、醉離亭。美酒佳人,花前月下。你配不上我,你是個啞巴。
沈惜很想哭,但她哭不出聲。
沈繡在下一瞬奔到她身後,看沈惜握住張貢生逐漸變涼的手,想起妹妹與這個男人的上元節相遇是個傍晚,那時她把妹妹弄丢了,再尋到時,身後便跟了個文質彬彬的男人。
妹妹說,是那人将她送回來的,還說,他是個好人。
後來,她才偷偷告訴沈繡,她撞見那人時,他正站在橋頭看月亮,她以為人家是要尋死,就急急把人拽下來,兩人摔得狼狽,就此認識。
沈惜沒告訴沈繡的是,那人當時從橋上被她拽下來時,确實神思恍惚、形态狼狽,見她打手勢,還笑她,說要尋的不是你這般的姑娘。你配不上我,你不懂,我是個騙子,我在騙人呢,你快走吧。
沈惜卻打手勢,說,你沒騙人,方才你确是要尋死,我曉得。我也這般想過。
門于此時被咣地撞開。
幾排缇騎流進來,彙成緋色河流。領頭的身形高大跑在前面,尋到了蘇預才停住。
“大人,案犯的底細我已查清楚了,他原在姑蘇便借了巨額的‘驢打滾’債,說是要上金陵來求官,後來求官不成縱情聲色将錢花光,債越滾越多。聽聞上元節便是受那背後放債之人唆使做局,立在橋頭假意尋死。這厮實在是陰險狠毒、也虧得是個讀書人……大人?”
兀良哈一串話說完,目光下移,瞧見地上的一灘血,兩個人。
沈繡回頭,對他凄涼行個禮,說兀良哈,你來遲一步。
張貢生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