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拾捌·良醫所

拾捌·良醫所

春江上,扁舟一葉,船上挂了白幡。

沈繡站在岸邊,陪沈惜目送那艘烏篷船走遠,消失在天高水遠處。她們身後的驿路上停着三擡軟轎,邊上有人掀了簾,漏出蘇預的臉。

“大人,您看這時辰……”

蘇預擺手,兀良哈就把簾子又降下去,兩人隔轎說話。

“射暗箭的人查到了麽?” 蘇預問話向兀良哈,眼睛卻瞧着江岸。“一天時間,足夠讓督公的人尋着空子,又是在我的地界死了人,他們有把柄拿我。”

兀良哈不言,擡手将東西遞進帳簾內,蘇預接住展開,是個箭簇。

“從張貢生身上拿的。說是苗人的箭簇,與我們軍中制式不同。假制的鹽鈔已按大人的吩咐交與應天巡撫,這事已驚動了南京衛所,都指揮使與巡撫都要過問,就算督公再想插手,也難。”

蘇預把那暗光閃耀的箭簇翻過去,瞧見暗紋和倒鈎。

“還算快。” 他聲音聽不出太多情緒:“如今就看他還要逼我到哪一步了。”

“大人。” 兀良哈欲言又止。

“怎麽。”

“大人真不打算退麽。” 馬上的人與轎裏的人一同望着岸邊。

“仗打起來,總要死人的。金陵的官場,不比戰場容易。”

蘇預也瞧着岸邊,等沈繡的身影動了,才啓唇,手裏摩挲着箭簇。他衣袖暗紋褶皺深處,漏出個鴛鴦香囊,裏邊墜着玉石珠子,形制像個耳墜。

“她不退,我也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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兀良哈撓頭:“您說督公?督公想必是不退,但咱再這麽硬碰硬下去怕是……”

“我說的是沈繡。” 蘇預打斷他:“前日裏她在中堂與那群無賴相抗的樣子,你未曾看見。若我退了,便連站在她身邊的資格都不再有。” 轎子裏停頓片刻:“豈不笑話。”

兀良哈沉默、沉思,再開口時又有點猶豫。

“大人,你不會真的……”

“我對她不過責任在身、身不由己罷了。”

“我不是想問這個,我是說、那天在橋頭我走太急,只聽見嫂夫人說您、您那什麽……”

轎簾掀開,蘇預特地出來,踹了兀良哈一腳。對方抱頭嘿嘿一笑。

“沒有的事兒!我就知道。咱大人怎麽會是個兔兒相公呢,不能夠。”

蘇預沒理他,而沈繡也攙着沈惜回來了。兩人在江邊灑了一趟紙錢,把張貢生送走,沈繡還請了高僧,給他做了場法事。各自上了轎,沈繡只瞧了蘇預的轎子一眼,也沒多說話。

回程路上,兀良哈又跟在蘇預轎子後頭嘀咕。

“大人,嫂夫人兩天沒正眼瞧過您了。”

“兀良哈,你們草原上的神也管姻緣麽,回頭給你說門親事。” 蘇預淡淡,外頭終于不響。

沈繡隔着車,聽見那句話,也不言。她心中盤算着太多事,瞧見蘇預,心裏更亂,還未待梳理清楚,就索性擱在一邊,這是她從來應對煩難的方法。當年應對家中變故、寄人籬下、變賣家産支撐門庭,直到今日,如若不是有着這副硬心腸,怕早就碎了不知多少次。

尤其是對蘇預。她不知如何拿起,也不知如何放下,只能繞過。好像繞過去,他們就真能相敬如賓一般。

沈繡摸摸空蕩蕩的耳垂。那副她喜歡的耳墜子,已經有幾天四處尋不到了。

“阿惜”,她越過轎簾偷偷叫妹妹,但沈惜閉眼睡着。自從張貢生死在她眼前,沈惜就更像換了個人似的。從小,沈惜就比她活潑、比她天真。有時連沈繡自己都忘了,其實這麽多年來,沈惜什麽都懂,世人的惡言惡語,從來都不僅僅指向她。

“阿惜阿惜。” 沈繡摳着車壁板,眉毛蹙成一團。“我該拿你怎麽辦呢。”

***

清早,天擦亮,蘇預去敲沈繡的門。

沈繡爬起來睡眼朦胧地去開門,掀簾子。地氣漸暖,厚簾子遮不住春光,她就着金燦燦的日頭把蘇預瞧清楚了,才哎呀一聲,跑回去裹了件衣服。手忙腳亂地背對他,青絲散落在肩。

蘇預停在那,聞着房間裏馥郁香氣,轉頭問她。

“還有別的香,為何要點涼州甘松。”

她側過臉看銅鏡,耳尖發燙,也不知是被身後視線灼燒的緣故。

“習慣了,就沒換。” 她随意挑了個簪子把頭發挽起,利落輕快回轉身系上襖裙的帶子,腰身宛轉,蘇預靠在門邊,停了會才走過去,很自然地挽起她衣帶,幫她系緊了。綢光流麗,勾勒一段形狀。她被這舉動驚得沒反應過來,待想通了就找補道:“大人既然閑,幫我把這後頭的帶子也系了吧。”

他沒搭理她,倒是後撤了幾步,假意看窗沿上的水仙花,聲線卻有點發啞。

“自己系。”

她應了聲,卻總覺得哪裏不自在,就沒話找話。

“大人。”

蘇預回頭,算是應她。

“你為何總待我時好時壞。” 她對鏡挽頭發、揀耳墜子。翻檢幾遍,嘆氣:“可惜,前些天那個耳墜子不曉得落在哪裏。”

蘇預不言。她就自顧自繼續說下去。

“我曉得我在此處,總是給大人添麻煩。近來想着,春熙堂尚有不少活計,待開春了,我便搬過去。與阿惜同住在老夫人那邊,我也放心。”

“搬去我處吧。” 蘇預突然開口,她啊了一聲,金簪掉在地上。

蘇預倒是不驚慌,走過去幫她撿起來。突然距離拉近又讓她渾身緊繃,瞧着鏡子裏的兩個人,卻又想起新婚那天早上。他卻渾不在意似的低頭問她:“這個,在哪?”

她緊張,指了指發髻某處。他嗯了聲,就順順當當将金簪別進去。末了手指拂過發梢,竟惹起她一身暖流。

沈繡想躲,卻覺得這情緒不是害怕。但究竟是什麽,她不願理清楚,只想躲開。

“大人方才說的,是什麽意思。” 她端坐鏡前,試圖将這萦繞四周的情愫驅散。

“我的書房,就在春熙堂北側,出門便是藥圃,還有醫書,而且清淨。” 他說得冠冕堂皇。“若是你搬過去,我便在東廂收拾間屋子,互不相擾。”

她覺得有理,想了會又覺得蹊跷。

“大人何必如此費周章,我去書房,你回卧房,不就好了。”

蘇預噎住,繼而娓娓道:“你我太過疏遠,老夫人要生疑。若是知曉太多,怕是會傷心。”

她擡手:“打住打住,我搬過去便是。”

蘇預笑,站直了身。她便在鏡裏半點瞧不到他,只能瞧見緋袍玉帶、麒麟補子,才意識到他今天穿得跟海棠花似的,八成是要出門。

“大人要去何處?”

他回身把白玉扇柄在桌上敲了敲,插在腰間扇袋裏,心情頗好地瞧她一眼。

“鴻門宴。”

門簾一響,蘇預就走了,只飄下幾句讓她生氣的話。

“既要打定主意去春熙堂,我便是你的師父。待我回來時,好生将那一屋子的賬冊看了,再談醫術的事。姑蘇不比金陵,從前的江湖經驗,到了應天府真做起生意來,未必行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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