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拾玖·良醫所(二)

拾玖·良醫所(二)

過成賢街、沿河烏頭船隐沒在橋與巷間,噠噠作響的馬蹄聲漸止,一河之隔,大宅與鬧市就泾渭分明。此處即是紗帽巷,距大內咫尺,非三品以上勳貴所不能居。而蘇預的軟轎就在過了牌坊幾道門後停駐,遞了拜帖,就有童仆迎出來,裏邊歡聲笑語,正近黃昏。

正門牌匾剛摘下去,顯然這宅子易主不久。門口兩個桅杆挂旗,上邊寫着“楊”。

“在下寧遠公府蘇預,前來求見應天巡撫楊大人。” 他問童仆。垂髫小童樣貌還是少年,待人處事極其成熟圓滑。在門口時就已将他自鞋底至冠戴打量過,此時也樂得做人情,熟門熟路将他帶到花廳,彼處已擺了幾排黃花梨靠椅。花廳對面是蓮花池,對面太湖石山上有四面鑿空的水榭,雕花窗棂鑲藍綠玻璃,香音陣陣,是戲班子在試管弦。

“請了小唱?” 蘇預皺眉。

“是老爺前日裏才買的的揚州班子,專唱新詞。” 童仆察言觀色,又補充一句:“若是爺嫌冷清,北曲裏也喚了幾位相熟的姐兒作陪。”

“不用。” 蘇預回得生硬,走過回廊就站住了,不再往花廳裏走一步:“我見過楊巡撫便走。”

童仆沒見過他這樣僵直的,不曉得如何回複,只能應了聲就匆匆告辭。而恰此時水榭裏管弦起了音,花旦咿咿呀呀,明珠落玉盤,飄在水面上。

夢回莺啭,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抛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

他站在花廳裏,想的卻是某個黃昏。手垂在袖籠裏,恰好握住鴛鴦香囊。

“怎麽讓蘇大人獨個呆站着?快拿椅子來。”

蘇預沒回頭也曉得是誰。簾栊垂下,震起水晶珠子相撞的脆響。接着是輕緩腳步聲,像貓踩在絨毯上。

“那水榭的嵌花玻璃可是從暹羅與真臘運來的,咱家這回可是花了大功夫巴結。怎麽,瞧着還登樣?”

蘇預不說話,把香囊放了,悄無聲息落回袖中。

“督公何須奉承別人,如今別人自會奉承你。”

“這話便是荒唐。楊巡撫是甲申科的一甲第三名、萬歲爺欽點的探花,又是禦史出身,京師出了門的诤臣與直臣。前些日他那幾封《開江疏》、《革募兵疏》瞧過了麽?真是文采暢達。我怎麽比得上?當面稱我聲督公,背地裏,又何曾将太監當人看。” 說話的人手裏搓着蜜蠟手串,上下打量他:“今日你來,是為鹽鈔的事吧。那姓張的死了,你懷疑我。”

Advertisement

蘇預也開門見山,沒正眼瞧旁邊的人。梗多面肥txt+V 一3五八八四五111零

“是。但若楊巡撫與你沆瀣一氣,這局棋我便賭輸了。我想過他會投靠你,但沒想到會投靠得如此之快。”

“那夜我提醒過你,姓張的不能活。但人不是我殺的,我沒那麽蠢,派個懂事的缇騎便可,何須單留苗人的箭簇,讓衛所抓住把柄。” 阮阿措慢悠悠道:“你也覺得蹊跷是麽?但找不到頭緒,故而今夜穿了緋袍玉帶來,想讓背後之人願者上鈎。” 他在蘇預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拍了拍椅背:“坐下罷,驚弓之鳥似的。今夜楊巡撫不會來。”

他眼神變了,終于轉頭看向太監:“為何?”

“楊巡撫啊,根本就沒到任。”

紅蟒袍的太監白面朝着水榭,紫狐皮圍在頸項間,淡淡道:

“三天前,便在路上病死了。”

安靜中,水榭裏還在唱,但蘇預聽得不真。他像是突兀一腳踩在血水裏,舉目四顧,血水沒有盡頭。

“今夜楊府的帖子是你下的。” 蘇預終于找回語言,嗓子幹涸:“除了我,還有誰會來?”

“兵部的人、都指揮使高憲,翰林院的柳鶴鳴,還有位貴人。”

素白手指轉着蜜蠟珠子,珠子顆顆潤澤。

“今夜咱都得陪着他。南邊千裏迢迢過來,鄉下王侯性格怪了些,愛聽揚州曲子。”

話音未落,水晶簾又一響,穿素道袍的火者碎步跑進來,單膝跪在太監跟前。

“門前有人要見爺爺,有急事兒通傳。”

蜜蠟串停了,太監附耳過去,火者就在他耳旁絮絮。距離近,蘇預只聽見幾個詞,也是瞳孔一震。

“說是那位王爺,進府城路上走丢了。”

太監面色乍變,也沒避着蘇預,橫眉怒目地問:“何處丢的?”

小火者吓得臉發白,哆嗦答:“郊外三十裏,仁濟義莊。”

***

沈繡在蘇預書房裏整理醫書。見案前與架上堆得成山成海,有些紙頭已經焦脆發黃。大多仔細做了批注,分門別類:大方脈,小方脈,婦人,瘡瘍,針灸,眼,口齒,接骨,傷寒,曰咽喉,金镞,按摩,祝由。書桌上還立着銅人,畫奇經八脈。她看得入神,不小心碰掉摞書,嘩啦啦響。

她低下頭去撿,卻在書堆裏撿着封舊紙箋。字跡是他慣有字跡,銀鈎鐵畫,寫來寫去全是反複的幾句辛稼軒:

卻将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寫得淩亂,銳氣蒼茫。她看了會,就把紙箋放回去,想了想又很不平地哼一聲。

“看不起行醫還要當師父呢?真失禮。”

***

入夜,門外雜沓紛然,家仆們紛紛掌燈,把人從門口迎回去。沈繡還埋頭在書堆裏,聽見聲響擡頭,才看見亮晃晃的燈照着人影從花徑處來,中間那個身量高的步伐虛浮,倒像是……喝醉了酒。

她從沒見蘇預醉過,意外地慌張,心怦怦跳,聽那腳步近了,仆從們就都散去,風燈搖曳,竹簾震動,就漏進來一雙澄亮的眼睛,緋袍雲霞似的,臉上看不出醉意,但周身都是宴席散去後的氣味——炮龍烹鳳、沉麝郁金,說是酒,不如說是富貴迷人眼。

她把書合上,看他自顧自走進來,與她擦肩而過,走到床邊就開始寬衣。

“你你你你等我出去!”

她逃得狼狽,回頭又惦記沒抄完的書稿,手忙腳亂回去拿。蘇預的聲音卻在此時響起,清清楚楚。

“須先沐浴,酒氣太重。”

然而,徒勞找了一圈,他也沒找到沐浴的板房。于是扶着額頭力不能支似地靠在床柱上。沈繡走過去,他就躲。

“別過來。”

他聲音很淡。

“我太髒。”

她就停步,瞧着醉眼朦胧的蘇預。他圓領袍解了一半,神志也不大清明,眼神裏情緒複雜,她看不明白,于是按着桌角,轉身看他。燈花噼啪,越燃越細,光暗下來,照着他眼眉低垂,像新婚那夜時驚鴻一瞥的山神妖鬼。

“如何醉成這樣?” 她還是問。

“蝸牛角上争何事——”

他仰頭瞧着牆角的書格,目光一點點挪到她身上,卻像隔山隔海。

“石火光中寄此身。”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