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貳拾·良醫所(三)

貳拾·良醫所(三)

他自言自語之後,就靠在那閉了眼,任憑沈繡問話也不搭理。恰此時門外遞來了醒酒湯,她接過,大着膽子走到蘇預跟前,一手遞湯藥,一手托他下颌。

“大人,張嘴。”

他仍舊是緊抿雙唇,怎麽問話都不答。沈繡用手背試了試,發覺他臉頰發燙,心中犯急,就喝了口湯藥湊近他,呼吸相觸間,他突然睜眼握住她手腕。

“做什麽。”

他眼眸黑亮,沈繡心慌,咕咚一聲,竟把醒酒湯咽了下去,蘇預就笑。她也不知道他為什麽笑,就把碗塞在他手裏,兇巴巴的:

“醒了就自己喝。”

他揉額角,端着碗,神思像是恢複少許,還有心情揶揄她:

“沒醒你待怎樣。”

沈繡兇狠:“我便把醒酒湯倒了,讓你睡死過去,明天來收屍。”

他點頭:“醫者仁心。但我方才見你像是要哺藥。”

“沒有。” 她先否認,接着覺得否認十分之多餘,就轉而點頭:“嗯,是啊,怎麽?”

蘇預沒接話,轉了轉碗,仰頭一口把藥都喝下去。她用餘光看他,瞧見燈燭中男人流暢下颌線,像起伏山水。

“不怎麽,多謝。但尋常呢,若是病人哺開口吃藥,用調羹撬開便可。” 他把碗一放,手臂橫過她跟前。沈繡要躲,他先退開了,聲音卻還在震:

“不好個個都哺藥,你說是麽。”

“我沒有!” 沈繡氣紅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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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得,說笑罷了。” 他嘴角終于有點笑意,但神情還是落寞:“早些歇息,明日事多。”

他沒頭沒尾地說完就要走,沈繡情急,拽住他袖子。奈何袍服本來就半解,如今牽拉之際,松松扣住的領口就全掉下來,裏邊是窄袖貼裏,腰腹在燭照中隐約可見。

沈繡立刻松了手,蘇預大概是醉得厲害,根本不在意,斜睨了她一眼,就自行把袍扣又扣上去才問:

“怎麽?”

她覺得方才那一眼有點意态風流的意思,但她沒再想下去,當緊接着回他:

“你今夜去吃酒……是為查張貢生的事?”

蘇預手頓住,點頭。

“張貢生的死,是不是和督公有關。” 她擡眼瞧他:“我換個問法。今夜你是在宴席上碰了壁,有人攔着你查此案,是不是?”

他忽地轉身,把她壓在桌上。猝不及防間,沈繡覺察到身下紙墨橫斜,而他把那些都拂到旁邊。狼毫毛筆掉在地上,啪嗒一聲。兩人瞬間貼得極近,近到她能覺察出身上人肌肉緊繃的觸感與熾烈呼吸,如同猛虎盤踞山崖,将濃黑眼神潑灑下來。

無處可逃,她呼吸霎時急促。對方洶湧情緒在觸到她時就堪堪剎住,只剩郁積在五髒六腑的怒意,抑或憤懑難平之音。胸腔滿得要炸開,而蘇預只是沉默。

“好,我不問。” 沈繡轉頭避開他灼熱呼吸,眼角又變紅。

寂靜中,男聲嘆息。

“此間牽扯實在太多,越少知道越好。” 說完他竭力穩住呼吸,從她身上起來,遞給她一只手。沈繡沒接,他握住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

燈燭不知何時滅了,月光照着他的明明暗暗的臉,沈繡看不清晰。

“大人若是覺得我在此處礙事,我便帶阿惜回姑蘇。大人無需為此事介懷,你我原本就不……” 她斟酌後,還是說出口:“不是一路人。”

他嘴唇微動,想了許久,最後說:

“待我再想想。想通如何安置你……你們之前,先莫輕舉妄動。” 他眼眸深濃:“金陵如今不太平。”

她眼角還是紅的,只點頭,不說話。那點殷紅勾起他心頭莫名躁動,又加一句:

“今夜宴席上,他們請了小唱。”

沈繡擡頭:“什麽是小唱?”

蘇預哽住:“就是唱……你不是曉得麽?”

她此時才聽懂了,想必是那類會唱戲文,但也陪着吃酒的。頓時她心中不知為何像墜了個鐵砣那般沉下去。但蘇預銅牆鐵壁似地站在那沒動,還低頭瞧她表情,瞧見她臉色變了,才立即解釋。

“我沒碰誰。此番告訴你,便是不想誰人來日傳錯話,讓你誤會。”

那下墜的鐵砣就停住了,化成陣煙,消失不見。她被這上下起伏搞得心亂如麻,瞧蘇預也越發不順眼。在明處他調戲她、捉弄她、揶揄她,但在暗處卻護她、照顧她、放手随她。但現在,她又不懂了,這不懂的情緒裏還帶着別的,甚至有些埋怨的意思。

可她沈繡有什麽資格埋怨他?

于是她擡眼,坦蕩地回:“誤會又如何?”

他被這句話問得心中一震。先前只是心中隐隐不安,如今這問卻如當頭棒喝,那熾黑瞳孔裏的光黯淡了,蘇預苦笑一下,就收手放開她,兩人間空出裂隙。

“是我失态。”

***

于此同時,佛堂旁的廂房裏,沈惜坐在窗前,以手支頤,瞧着窗外月亮,手裏拿着朵黃色野花。

幾個時辰前,她做了件此生最冒險的事——從後院翻牆出去,獨自騎馬去郊外義莊,給張貢生弄了個牌位。蘇府巡邏家丁多數在前院。另外,許是無人覺得她會如此大膽,再加上從前跟着家人行走商路騎術尚可,竟真讓她将這事給辦成了。

日前的禍事發生之後,廳堂就被收拾得幹幹淨淨,死者被卷在草席裏帶到南衙去驗看,歸斂之後就釘了蓋板扔上船送回姑蘇。而義莊裏停放的都是無主孤屍,逢年節時常有人來燒香,給了牌位,他也就算是有個落腳之處。做完這些,沈惜心裏才稍安定一些,那洶湧的自厭自棄之意終于被再次摁下去,直到悄無聲息。

這起禍事起初都是因為她,而且似乎從來都是如此。若不是小時候因病失聲,娘就不會為此愁情郁積,早早離世;若不是為了養她這個無法獨存的妹妹,阿姐也不會貿然接了婚帖,獨自來金陵,又獨自應對寧遠公府這深宅大院的一切。如果不是她……

沈惜竭力遏制自己再想,抹了抹眼角,但沒有淚水。伏在窗沿上。黃花在月光下柔光微微,黃昏時,在義莊遇見的那個怪人的臉卻在此刻浮現。

“這是報春花。”

那年輕人穿着道袍,蹲在泥地裏指點那些花給她看。他會打手勢,也看得懂她的手勢。他不似任何她見過的人,總是樂呵呵的,見什麽都笑,但不傻,生就一雙溫柔敦厚的眼睛,唇角有梨渦。

他告訴她,自己嫌外頭太吵,義莊清淨,方便修道。

此處為什麽清淨?她問。有香火、有哭鬧,晚上還有野狗叼屍體。

他不答,用木棍在地上寫字,那幾個字是——

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阿惜,阿惜。” 門外忽地傳來聲音,驚動沉思的沈惜。她聽着是沈繡,就光腳跑下去開門。進了屋,沈繡一把抱住她,頭埋在她頭發裏,發出小狗似的嗚嗚聲。

她着急,又不能說話,只能拍沈繡的背。纖薄肩背微微顫抖,接着沈繡擡臉,把她緊緊箍在懷裏。

“世上男子都是壞東西!”

沈繡氣鼓鼓,知道妹妹不打手勢也知道她在罵人。

“還是阿惜好。”

“阿惜,你可不能抛下姐姐。” 沈繡曉得自己今夜十分奇怪,但若她自己待着,準保一夜無眠,只好來找妹妹。

沈惜頭搖得堅定,甚至要賭咒發誓。沈繡把她手按下去,絲毫沒察覺到對方的心虛。接着沈惜打手勢轉移話題,蘇大人欺負你了?

沈繡搖頭,又點頭,最後嘆氣。

“我不曉得。”

“他時而待我好,時而待我壞。時而我又覺得,好壞都是我自個兒想的罷了,橫豎他對我并無什麽想法,不過是有責在身、身不由己。”

沈惜眼睛亮亮的,不說話,手在月光下飛舞。

“姐姐從前不是這樣。”

“姐姐從前從未在意過旁人待你如何。”

沈繡抱着膝蓋坐在床上,兩人像小時候一般躺着。良久,沈繡才輕聲開口:

“阿惜。我若是哪天真在意他了,我們就一道回姑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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