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貳拾壹·良醫所(四)

貳拾壹·良醫所(四)

沈繡那夜睡得并不舒坦,還翻來覆去地做夢。夢裏她看見蘇預變成一只斑斓猛虎,眼裏流淌熔岩似的烈色,把她掀翻在地上,她卻半點不害怕。又夢見許多人圍在一起,黑壓壓成片,在那裏竊竊私語。她撥開人群走進去,瞧見那只虎被捆縛在地上動彈不得、皮肉綻裂,就撲上去護住它,說你們不要殺,它也是人啊,你們睜開眼看看啊。

于是她醒了,睜眼望着床角挂着的香囊,摸住砰砰跳動的心口。

蘇預會死麽?她好像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但金陵正是風雨如晦,暗處像有張網正在收緊,要等那個将他捕獲的時機。而此夜之前,他從未如此失态過。也許真有些東西,他也無法掌控、無法抗拒、無力回天。

但究竟是什麽事,能把那個帶刀從督公眼前搏殺出來、血淋淋去接親的人逼到只能借酒澆愁?

沈繡擡頭望月亮,想起多年前自己押着最後幾箱家當回楓橋鎮,路上颠簸勞頓不提,最擔心的是怕賊、怕匪、怕官兵。就連路上的螞蟻都能置她于死地那般風聲鶴唳,因為縱使在本朝太平年月,這樣兩個孤零零的姐妹僅活着就比登天還難,而她偏要試一試。

因為直道從來最難、最易粉身碎骨,但也最爽快。

如此活着時,每一瞬她都問心無悔。

“蘇預。” 她瞧着月亮,莫名其妙自言自語。

“你也是如此麽?

***

那夜折騰得晚,次日早上又起得遲。在婢女們叽叽喳喳聲裏她終于醒了,睡眼惺忪之際就被扶起來絞臉梳頭換衣裳。沈惜早已出了門,在後院裏陪老夫人整理春日要曬的醫書。她連打了幾個哈欠,就聽見門廊裏鹦鹉籠子響,探頭去看,被梳頭姑娘一把按住。

“小夫人,還差個簪子呢。”

她只能坐回去,讪讪問:“哪來的鹦鹉?”

“翰林院柳大人送來的,說是謝過侯爺昨晚上替他擋酒。”

沈繡眨眼:“柳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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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頭婢女臉紅道:

“翰林院的柳鶴鳴柳大人,長得貌似潘安不說,詞作得萬歲爺也稱贊,還是金陵有名的擅丹青,畫的扇面聽說一張要黃金百兩。”

沈繡聽得眼睛都睜大了:“百兩?一個扇面?”

婢女臉更紅了:

“小夫人小聲些,我們也是道聽途說。那柳大人的扇面值錢原是、是因他畫的最好的乃是……”

旁邊年紀小些的直截了當接話:“春宮。”

沈繡咳嗽一聲,不說話了。幾個人安靜地收拾完了她的妝面正要走,沈繡忽地開口,語氣卻有些別扭:

“你們說那位大人擅畫那、那個什麽畫兒,又與侯爺關系匪淺,那他、我說的是蘇大人,他也瞧過那些麽?”

婢女們正要回話,擡眼時恰瞧見誰,吓得統統噤聲,一溜煙走得幹淨。沈繡正期待着回話,扭頭卻半個人都不見,再往上看,看到張面色不太好的臉。

蘇預今天穿了身皂袍、高靴,像倪瓒的水墨,英秀筆挺地站在那,眼下卻有片陰影,料想是昨夜也沒睡好。

“方才說什麽畫?” 他抱臂看她。

她搖頭:“你聽錯了,沒什麽畫。”

而扭頭時,陽光恰照在她後脖頸一段敷了粉的地方,膚光致致。蘇預只瞧了一眼,就佯裝沒看到,轉過臉去看窗外景色。

“那便走吧。”

“去哪?” 她咔噠一聲合上紅雕漆的妝奁,不敢回頭也不敢動。但明明她也不真怕他。

只是心跳聲太快,容易洩露天機。

“好地方。” 他指了指門廊外:“春熙堂的生意究竟是什麽,我今日便帶你瞧瞧。”

***

沈繡跟着他自後院繞出去,跟得太近聞見他身上清冽的甘松味道會讓她分神,太遠又顯得她刻意不願與他一路,于是只能拿捏着步态亦步亦趨。快走到月門時,蘇預終于站定,回頭看她:

“你腿腳不便麽,今天?”

她差點一頭撞在他身上,趕緊往後退兩步,客氣道:“回大人,我腿腳便利得很。”

他眼睛沉沉地自下往上打量她,沈繡禁不住這種打量,摸了摸耳朵,低聲道:

“真失禮。”

蘇預笑笑,就此放過她繼續往前走,沈繡就繼續這般一步三量地在後邊徘徊。過了晾曬藥草的後院、穿廊,到了平整開闊的前院,與前幾日不同,今日這裏人聲喧嚷,镖局般停滿了馬車驢車與牛車,幾十號人裏裏外外地從車上卸東西,生藥草甘甜腥香的味道撲鼻而來,她眼睛都亮了。

“這便是運藥材的商隊麽!”

蘇預眼角餘光掃到她雀躍眼神,就點頭:“嗯,春熙堂三代前便做南邊藥材生意,彼時朝廷與安南戰事吃緊,北邊的兵士到了西南水土不服,多發痨痢,死傷無數。後來開了商路,運藥材到南邊,再折算錢鈔回去,既節省朝廷開支,又為民添生計,故而養起沿路幾批商幫、幾代富戶。”錢糧折算參考明代“開中法”

“我家當年也做過此等生意。” 沈繡點頭:“可惜後來爹娘過世早,就斷了。”

蘇預不答。待她看夠了,就繼續走出去,上了轎子。

“下個要去的,你或也眼熟。”

沈繡聽見他聲音隔轎簾挨着,就嗯了聲。待轎子一停,眼前面闊三間的正門就讓她鼻子發酸。

像極了她幼年時曾見過的姑蘇慈濟醫館。

“太祖時,在兩京一十三省設惠民慈濟醫館并藥局,發派太醫院的院醫至各州府,給苦寒者施治,并給湯藥。這本是德政,奈何只通行了幾年,後來大多荒廢了。” 他擡手請她進去,眼裏卻有點調笑的神氣:“裏邊病人多,瞧了可別害怕。”

沈繡白他一眼,擡腳就跨過高門檻,撲面而來的湯藥味循風便至,接着就是接連不斷的病患哭喊聲、小兒啼哭聲、老人哀叫聲和腳步亂糟糟、竹榻木凳來回拖動聲,以及震天響的算盤聲、竹簸箕篩藥、銅秤分藥、藥櫃開合、瓷罐封口打開又合上的聲音。紙包着的藥疊在木櫃上,更多藥湯煮在釜裏。苦澀、辛辣、濃郁。迎街的兩排全是藥鋪,再往裏便是安置病患的寬闊大院子,目力所及之處,全是人。

見她不動,蘇預走過去瞧她,沒料想沈繡擡手摸了眼角,抹掉幾滴淚。

她竟又哭了。

蘇預迎着晨光看她。

從頭一天起他就不解,怎麽會有人成天動不動就眼裏霧蒙蒙,但偏偏又倔強剛強得要命。

“你怎麽…” 他啓唇,又哽住。像手裏拿了塊觸之即化的糯米糕,切也不是,吃也不是。

“我是高興。”

沈繡擡頭沖他笑,豔粉桃花映朝霞,還帶着露珠。蘇預撞破天機似地迅速別開眼神,心跳得奇怪。

“我喜歡這地方。” 她聲音比之前肯定得多。

“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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