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貳拾貳·良醫所(五)
貳拾貳·良醫所(五)
“這些雖都是我從前見過的,但應天府的排場果然不同。” 沈繡與蘇預前後進了醫館,因為她始終刻意與他拉開距離,來往路人對兩人的關系也摸不着頭腦,不曉得這是蘇預的新夫人還是什麽來打秋風的小親戚,只能支支吾吾地對他叫聲“先生”或“夫子”就沒了下文。
蘇預想糾正,但看看沈繡毫不在乎的樣子,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清了清嗓子,暗中邁大步子,走在她旁邊。
兩人穿過三進的門廊進大堂,裏邊東西北三面都是抓藥開藥的櫃臺,刷了生漆,年深日久的人來人往将櫃面磨得锃亮,後邊站着抓藥夥計,男女都穿漿洗幹淨的青灰布袍,聲音嘹亮。身後藥櫃高及天頂,瞧着就是上了年頭的老物件,少說有上千個木格,每個上面都貼着墨書黃地字條,上邊除了藥名,還有分類——木部、火部、草部、蟲部、獸部、鱗部、金部、石部。
“這是什麽?” 沈繡指着上邊的部類。
“南京寧王府專給親王及其眷屬診治的處所,叫做良醫所。幾年前出了個名醫,行遍三山五岳,在良醫所裏編出了《本草全集》。這分部類的做法,便是從他那時傳來的。”此處參考李時珍在良醫所時期經歷,真實情況詳見《明史》
沈繡點頭,目不暇接左轉右轉,恨不得把泡毒蠍與蜈蚣的蓋子也掀開聞一聞。
“如此大耗量,你們錢鈔何處來?應天府撥的款子,夠填賬上的虧空麽?” 她忽地轉身,兩人冷不防四目相對。
“別告訴我在此處的人有銀錢給醫館。” 她放低了聲音,眼神灼灼:“此處的耗費,縱使儉省,也要例月上千兩。大人,你該不會……暗中與督公有什麽交易吧。”
蘇預被她盯得不自在,臉轉過去。
“如你所說,我不是閹黨麽?搭上南京織造,吃些回扣錢糧來填補賬上虧空,不是理所應當。”
她搖頭:“不是。”
“不是什麽?” 蘇預看她,沈繡沒回應,反而撇下他自己往院裏走,他只好跟上。穿過藥鋪就是寬闊中堂,裏間正面擺一張大畫,左右兩個青瓷瓶插着剛剪的梅花,下邊八仙桌上有個神龛,裏邊供着瓷像。
“張機?”張仲景(約公元 150~154 年—約公元 215~219 年),名機,字仲景,南陽涅陽縣(今河南省鄧州市穰東鎮張寨村)人。東漢末年醫學家,建安三神醫之一,被後人尊稱為“醫聖”。張仲景廣泛收集醫方,寫出了傳世巨著《傷寒雜病論》。
“嗯。江南多傷寒,北人多火旺。春熙堂以醫治傷寒瘧疾起家,故而随俗,供奉張機。”
她走過去拜了拜,蘇預在她身後略垂下眼等她。時刻緊繃的心在這瞬間有所松懈,他竟眼皮沉沉阖了一下,險些在原處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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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繡回頭,就瞧見他微阖眼站在原地,逆光,灰塵在中堂裏飛舞。那站姿挺拔的人也如同瓷像——冰冷、美麗、不近人情。她被那異樣光暈吸引,朝他走幾步,走到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距離時才停下,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發現他還是一動不動,就在虛空中用手指描摹他的臉。眉骨、鼻梁、唇。
她這麽做時并不知道為什麽,但心跳得像做賊一般。接着蘇預就睜眼握住她手腕,把人帶過去問,你在做什麽呢?
沈繡怔怔的,想了會才說:昨天做了個夢,夢見你變成老虎,被捆着,像要死了。我四處找人救你,他們都不信你是人。
他握她的手收緊。
“你呢,你信我是老虎還是人。”
她眼睛在陽光裏閃着琥珀色微光,也不回答,只是笑。
“唉,大人。在醫館裏做事,不好自稱小夫人的吧,如此別人便看得我金尊玉貴什麽都不能經手,不如我便還是沈姑娘,若我犯了錯也是沈姑娘犯錯,與蘇府無涉。”
蘇預被她繞得情緒戛然而止,只能先放開了手。
“便依你的。”
兩人如此這般尴尬站了會,就自顧自地轉身往裏走去。裏院更鬧、更寬闊。大太陽底下支起許多平頂床帳,用麻繩拴在地上,病患聲音此起彼伏,到處都是煮藥的爐子與藥釜,咕嘟咕嘟冒熱氣,平鋪在地上的還有家當物什,根本無處下腳。
“除春秋兩季有時疾外,平日裏也是如此多人麽?”
沈繡四處看,瞧見前院裏都是男的,便曉得女醫與女眷的診治場所還在另一進院落。隐隐還能聽見孩子哭聲。但醫者有男有女,大抵是人手實在短缺。
但她問了這話,卻不聞蘇預的回話,忍不住瞧他一眼,看見蘇預也在瞧她。那眼神與先前不同,卻是若有所思。
“沈繡。你今天是不是在”,他斟酌詞句:“躲我?”
她立刻轉過臉假裝查看藥爐:“沒有,我為何要躲着大人。”
他見她掩飾,就笑。心情大悅似的,也不急着跟緊她,反倒拉開兩人距離,随她自己在平頂帳篷裏穿梭。沈繡初始是忐忑瞎走,後來倒真看進去了,仔細查驗那些病患的情況,還揭開藥爐子聞一聞。轉了個大圈,回頭卻不見了蘇預。
起初覺得沒什麽,但又轉了半圈,莫名其妙地她倒委屈起來,就撿了個竹凳坐下,以手支頤,看戴方巾的醫者給人施針,便想起從前在醫館裏,她也是這般跟在父親後頭,看他給人施針。這裏熱鬧喧嚣,氣味熟悉,卻讓她更想起另一個地方。她被丢在頹敗的慈濟醫館裏很多年,等到所有人都走了,才牽着妹妹離開。
眼前此時卻出現熟悉袍角,她順着往上看,看到蘇預蹙眉,額角有汗珠,想必也尋了她一會。
沈繡就忽地站起,拽住他袖口,額頭很小心地靠在他肩上。
蘇預僵住,沒說話,也沒問她什麽。兩人就那麽互相依偎着,在無人注意的藥棚角落。
“方才大人讓我想起……”,她聲音很輕,蹭在他耳朵邊上,驚起酥麻。他沒躲開,反倒垂眼,不動聲色地更靠近了點。
“想起我父親。”
蘇預:……
“從前我父親便是如此帶我在醫館裏,他施針、開藥,我便在一旁學。母親在後院替女眷看診,妹妹在床邊玩。夜裏人散了,吃過飯,我們便坐在院裏納涼,父親說那叫曬月亮。”
蘇預還是不說話。她下颌微偏,眼睛斜睨着他。昨夜的困意泛上來,又打了個哈欠,灼熱呼吸噴在耳邊,說的卻全是讓他頭疼的話。
“我們往後若是做不了夫妻,便做個兄妹也好。我一直想要個兄長呢。”
“如此相處也可自在些,大人覺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