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貳拾叁·良醫所(六)

貳拾叁·良醫所(六)

“我當你的兄長,你我之間也不會相處得更自然些。” 他說得生硬,但沒把她推開,因為沈繡真像是要在他肩上盹着了一般。“我沒有兄弟姐妹。”

“不想就算了。”

如他料想的那樣,她沒生氣也沒再糾結,只是淡淡回了這麽一句,就把額頭從他肩上挪開,但整個人比之方才顧盼神飛四處探看的樣子又頹喪幾分,蘇預立即心中升起愧疚,甚至覺得讓她叫句哥哥也無妨。反正兩人的關系已經僵到了這份上,就算真拗成了異父異母的親兄妹,也不會比現在更糟。

“沈繡。”

他在她走開的前一刻喚她,她就回頭朝他笑了笑,又恢複之前刻意維持的端正拘禮。打心底裏她把自己看做能獨當一面的當家婦,而他是誰、在不在,其實并不重要。

“大人已幫我許多,方才是我孩子脾氣,不要見怪。”

蘇預心頭一滞,那熟悉的抓不緊握不住的感覺再次出現,就像是他親手把那個只出現片刻的招人憐愛的沈繡驚走。現在她又蜷縮在自己堅硬外殼裏,再如方才那般怕是難了。他莫名想起那句彩雲易散琉璃脆,手隐在袖裏卻只握住虛空。

“明日我便來此處當值,大人不必擔憂,我自會照顧好自己,還有阿惜。”

她又退一步,兩人退得中間能容輛轎子從容穿過,而蘇預也沒別的話好再說,點頭之後就要走。兩人擦肩而過,沈繡險些就伸出手要拉他,但他恰于此時目不斜視,于是她伸手到中途也收回。

而前院傳來大聲喧嘩,伴随銅鐵器掉在地上的聲音。

“你們憑什麽不許我來看診?”

那是個婦人的聲音,沈繡卻聽着有些熟悉,心頭回響起秦淮河岸的叽叽喳喳,忽而疾步沖了出去。蘇預反應過來時也跟上,卻見沈繡已經到了前廳。

“楊姑娘!”

藥鋪裏正值黃昏,堂前站着氣喘籲籲兩鬓亂糟糟、衣服也破舊的人卻正是楊樓月。和幾天前那容飾姣好的模樣判若兩人。然而在打照面之際,楊樓月卻像不認識沈繡似的,慌亂以袖掩面,就快步往出走。沈繡追上去,眼看着人消失在街角,就提了裙裾快跑,邊跑邊叫她,奈何巷道裏潮濕泥濘、路邊盡是推車趕貨的人家,她差點絆在木轱辘上摔倒,便在此時被只手攙了一把,擡眼就瞧見楊樓月嗔怪的眼神。

盡管臉上髒污了,眼睛還是秋水似的。沈繡朝她笑,對方就別過臉去,嘴角下撇得像是要哭,但立刻換上冷漠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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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追上來做什麽?”

“楊姑娘,我不問你遭遇何事,但既來了醫館,就沒有進不去的道理。” 沈繡握住她手,眼裏澄澈:“懸壺濟世,不論貴賤,無有尊卑。”

楊樓月冷笑。

“我一個入了賤籍的官伎,如今連幾文錢都沒有,縱使你是活菩薩現世,也救不了我。”

“那姑娘方才在醫館門前做什麽?此前你我說好,要看病便去春熙堂找沈姑娘,你卻見了我便要走,是不信我願幫你麽?”

楊樓月不答,片刻後眼角撲簌簌掉下幾滴淚。

“若不是前日裏我連累了你、騙了你……那張貢生死得實在冤枉。他原不是我的相好,那鹽鈔也不是他的。他不過是個被錢迷了心竅的窮貢生,在我處流連幾日,便被騙着入夥,買了幾張假鹽鈔,我竟還想着将剩下的嫁禍于你,實在是上頭那位,我惹不起。那位是借刀殺人,我是為虎作伥。”

說完她就撲通跪下,也不顧地上泥濘。

“沈姑娘,如今我已有身孕,孩子的生身父親,是……是個不能說的人。” 她唇角嗫嚅:“我曉得醫館裏原有給婦人診治的良醫,想找來,幫、幫我拿掉這孽種。”

她聲音越說越輕,嘴唇也泛白,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張貢生事發,嬷嬷曉得我惹了禍,如今已被趕出北曲三院,無家可歸。待那孩子被拿掉時,我便尋個幹淨地方了結。” 她再拜下去,頭磕在泥地上。“此身枯葉飄零,實在無法可想,卻也是咎由自取。應天府的醫館我不會再去,姑娘就當未曾見過我罷。”

沈繡眼神冷冷的,看她磕過頭就要走,也沒叫住她。待楊樓月走出去三步,才開了口。

“楊姑娘曉得我是誰,也曉得我是什麽樣的人。今日尋來醫館,你我便是緣分尚未斷絕,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若來日你再騙我一回,我也受了。”

她走過去,拉住楊樓月的手腕,食指與中指搭在脈上,閉眼靜聽。片刻後睜眼:

“已是足月。若你真想活命,與我回去,商量辦法。”

楊樓月奮力掙紮想抽回手,但沈繡握得緊,兩人你拉我扯,對方無聲掉淚,哭得肩膀直抖。

“妾身不值……不值得姑娘如此好心。”

沈繡沒說話,把她手腕放開,垂眸站立。

“命是自己的,你自己選。”

“活着不過是孤零零一個,死了便是虛空。若還有貪戀,就別放手。”

許久,楊樓月擡手,整了整淩亂頭發,把臉上髒污努力擦去一些,整理裙裾,仰首對她再拜,這次卻不再像朵低在塵埃裏被蹂躏的花。再擡眼時,目光如刀。

“妾身想活。”

***

蘇預等在門前,他瞧見沈繡追人追到暗巷裏,卻未急着沖出去。片刻後果然瞧見她帶了那女人回來,女人神情膽怯,左顧右盼,用衣袖掩着臉。沈繡瞧見了他卻未曾搭理,兩相擦肩而過時,只低聲說了一句:

“我有要事,大人先回去罷。”

他幾次三番被撂下,已然習慣。而恰在此時,門庭前有轎子路過,朱紅大轎後跟着青頂軟轎,堪堪停在醫館門前。大轎子裏出來的是個穿道袍的人,戴蓮花冠、面色和煦,卻瞧着有些飄飄忽忽,讓人捉摸不透。後邊出來的卻是個樣貌奪目的俊生,戲本子裏演的也沒有那麽風流。緋紅官袍暗紋繡牡丹,正中仙鶴補子翩翩欲飛。

“蘇微之!”

俊秀人物瞧見蘇預,眼睛一亮,敲着手裏的扇子就來打招呼。蘇預到神色未變,甚至有點嫌棄,也略行了個禮。

“柳大人。”

沈繡啞然。想着這便是那個前日裏姑娘們口中說的柳鶴鳴,又想起什麽烏七八糟的春宮扇面之類,瞧那人的眼神又多了幾分好奇。卻未曾注意身後楊樓月神色大變,袖子把臉幾乎全數擋住,肩膀也在微微顫抖。

“微之,我今日來是有要事與你相商。還有啊,就是這位”, 柳鶴鳴嘩啦一聲打開扇子遮住臉,手肘往身後指了指:“貴人,找着了。”

蘇預眉毛微動,越過他肩側往後看,瞧見那年輕道士往臺階上走了幾步,就蹲在地上——

看螞蟻搬家。

“到裏邊說。” 蘇預做了個手勢,俊秀書生就回頭去招呼那位年輕人。對方不情不願起身,跟着他往醫館裏邊去。越門檻時,柳鶴鳴卻鐵鑄似的,被焊在當地一動不動。

衆人回眼,瞧見一只纖瘦的手從沈繡身後伸出來,指甲裏全是泥濘。楊樓月的眼神彎刀般剜在書生身上,嘴唇卻顫動着說不出話。

柳鶴鳴不動。那雙鳳目只在她身上停了幾刻就飄遠,像振翅飛走的蝴蝶。

“哪裏來的乞兒”,他搖起扇子,這回沈繡瞧得清楚,上邊畫的也不是春宮,是溪山行旅圖,十分清淡恬靜,端的是與世無争。

“竟跑到此處來撒野。”

那幾個字也講得風流婉轉,到嘴邊卻冷如寒冰。楊樓月霎時就松開了手,那緋袍就一點點從她手裏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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