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貳拾肆·良醫所(七)
貳拾肆·良醫所(七)
就這麽擦肩的瞬剎,幾人都沒做聲。柳鶴鳴先帶着穿道袍的人進去,那人跨過門檻前,倒是意味深長地看了楊樓月一眼。
柳鶴鳴帶人進去了,蘇預就對沈繡做個手勢,她會意,在門前停留片刻,待前頭的人都消失在中堂,才攙着楊樓月從側門進去,拐了幾道彎繞進後堂。剛進去時楊樓月吓得停步,只聽那院裏都是女人與孩子的哭喊聲。
黃昏,光沿着青瓦屋檐灑下來,上房加東西廂并一個不寬闊的院子,所見之處都是婦孺。房裏暖和些,就罩住厚簾,哀嚎隔牆可聞,時不時有穩婆出來,提着一桶桶的血水。外頭也是平頂帳篷,裏邊有犯時疾的、受外傷的、跌斷了骨頭的小孩子,甚至有未斷奶的看管不周,便就在地上爬。所至之處,充斥着生與死的污穢與鹹腥。
楊樓月雙手合十,閉了眼睛念叨,血泊地獄,罪過罪過。
“生孩子不是罪過,不願做娘卻被迫做了娘才是罪過。” 沈繡挽起袖口,用系帶系在腰後,對她笑笑。
“醫館接濟的都是瞧不起病的人,斷然不如你曾經的住所。若是不願在此處,反悔還來得及。”
“不後悔。” 楊樓月這次接話倒快,但自從在門口與柳鶴鳴擦肩而過後,她比之前安靜許多。
沈繡很難形容,就像是眼睜睜瞧着朵開到極盛的山茶,瞬間凋零了。不是哀傷,是心死。
“楊姑娘”,她瞧她,還未待開口,楊樓月就搶了話。
“柳大人不是”,她嗫嚅:“不是他。”
沈繡哦了聲,尴尬摸摸耳朵。再瞧楊樓月的情狀,也曉得一時半會問不出實情,便轉移話題道:“我收拾一處床鋪讓你歇下。如今你颠簸勞累,脈象虛浮,需靜養進食。待身子養得穩當了,再做打算。”
女子卻于此時擡頭,眼裏爍爍光亮,讓她不忍直視。
“沈姑娘,這孩子若是留下,我能活麽。”
沈繡沉默了。
“若那人果真手眼通天,你生與不生,他都會致你于死地。若那人也是凡人,有五欲七情,也要得病吃飯,受了傷也會死的,那便總有辦法。” 她手按住楊樓月的肩,卻想起那天蘇預在中堂裏将手放在她肩上。“但獨個兒活總要容易些,更何況你如今,連自身都難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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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樓月攥緊袖籠,使勁點頭。沈繡瞧她唯唯諾諾的情狀卻心酸,就把早上新戴的镯子褪下來塞在她手中。
“不是施舍你,是你活着于我也有用。” 她盡量讓表情顯得冷淡:“你死了,鹽鈔的線索便真斷了。”
楊樓月聽見鹽鈔兩個字,眼裏那兩苗方才枯寂的火晃了晃,又幽幽地燃起來。
“那案子,你竟還在查麽?”
沈繡輕笑:
“為何不查。蚍蜉可以撼樹,螳臂可以當車。若他欺淩我是弱者,我便不做聲,又去欺淩更弱的,那人與蝼蟻有何分別。”
楊樓月被刺了這一下,卻握住手裏的镯子沒還給她,握得指節發紅。終于開口:
“從前我不信世間有這般人,雖則如今還是不信,但願試一試。若這回再敗,也不過是粉身碎骨。” 說完也輕笑:“左右我已不怕了。”
夕陽于此時落盡,金爍爍地照在楊樓月的眼睛裏,她問沈繡:姑娘還敢不敢信我一次?
沈繡不答,只往她後頭瞧一眼,指了指某個空廂房,說你先在此處住下,往後事,我們各自安排。
沈繡一走,楊樓月就蹲在地上,捂着胸口哭,懷裏揣着那玉镯子。
她此時才曉得沈繡是個被騙過一次就再不會信對方第二次的人,縱使她對她依然不錯,卻再不會像在秦淮岸邊那般回頭。
***
廂房裏,蘇預與柳鶴鳴對坐,旁邊道士打扮的人站着瞧螺钿屏風上的人物畫。
他用拿茶壺的手把柳鶴鳴擋開,眼刀劃破對方虛與委蛇的笑。“人情債找上門來了。” 他語氣是不作假的冷淡:“柳大人愈發不成體統。”
對方俊眼微擡,看了眼道士才低頭用手指朝蘇預勾了勾,示意他過來點,見對方不動如山,就自己湊到他跟前,神色為難:“此事實在不足為外人道。”
見蘇預還是鐵青着臉,柳鶴鳴終于用扇子敲了下腦袋,下定決心似地将緋袍一掀,挪了圓凳就坐到蘇預跟前,眼角垂下去,搖尾乞憐似的。
“微之啊,你我相識這麽多年,曉得我這個人,表面風流罷了,骨子裏清高得很。始亂終棄這種事,怎做得出來?不過那女子确實與我有舊。” 他深情款款:“彼時我落難,小樓妹妹收留我度了幾日,後我以百金相贈,她卻不收,說是我長得像她多年前舊鄉裏有婚約的青梅竹馬,可惜後來兩家破落,各奔東西,就再沒見着過。說來慚愧,進士及第後我再去瞧她,她便要我從此相逢裝不識,免得壞了我的清譽。唉,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腔愁緒,幾年利索。”
蘇預把白瓷壺頓在桌上,瞥他一眼。
“你有什麽清譽。”
柳鶴鳴急了:“蘇微之你別血口噴人!我常州鄉下還有自小長大的趙尚書女兒等着呢!若不是被貶到南京這閑散……” 他說到這裏堪堪住口,瞧了眼那邊的人,才壓低了嗓門罵一句:“翰林院裏淡出鳥來!我縱寫得錦繡文章又如何?哪有臉回去娶親?”
蘇預笑,眼角餘光掃過那小道士。
“我看趙尚書是瞎了眼才會将女兒嫁與你。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你這身風流名氣,怕是跳進黃河都難洗清。”
說完才往對面看去,聲音擡高了些許。
“敢問這位……大人,姓甚名誰。”
最後一縷夕霞在此時掠過窗格,照在年輕道士的臉上。他手指依舊摳在那螺钿屏風上,口中念念有詞,像在數着什麽東西。
柳鶴鳴搖頭做痛心疾首狀,對蘇預低語道:“別問了,這是個傻的。督公特從南邊接過來,說是有大用。老寧王的壽宴就在後幾日,等着瞧出認祖歸宗的好戲吧。”
蘇預卻沒在聽柳鶴鳴的話。那年輕人嘴裏嘟哝的詞句,在夕陽掠過窗前時像把利劍,戳進他心中,霎時喚起塵封多年的刀劍殺伐之氣。
那是獸的直覺,在殺戮比吃飯更平常的地方,靠絕對精準的直覺,才能活到最後。
鴉青道袍下,修長手指摳在螺钿上,那年輕人低誦就放大成百上千倍,飄進他耳中。
“程嬰杵臼、子胥漸離;張良聶政、伯夷叔齊。”程嬰,公孫杵臼:春秋戰國典故裏撫養趙氏孤兒長大的兩個人;子胥:伍子胥,戰國時人,因滅門之仇滅亡楚國;漸離:高漸離,戰國時期燕國刺客;張良:秦末漢初謀略家,原為韓國公子,曾設計刺殺秦王;聶政:戰國刺客;伯夷叔齊:商朝遺民,不食周粟,餓死在首陽山。
他看向屏風,問了柳鶴鳴一個不相幹的問題,卻只是為了确認。
“那屏風上畫的是什麽?”
柳鶴鳴正搖着扇子,聞言愣住,往屏風前湊了湊,嫌棄道:“二十四孝圖罷了,還能有什麽?”
***
入夜,蘇預回府,得知沈繡先一步回來,就匆匆地往後院趕,臨到了書房門前,瞧見燭光,卻放慢腳步。掀開簾子,只瞧見沈繡趴在書桌上睡得正沉。
他挽袖子到書桌前,低頭看她桌上鋪着的物什,卻是一排銀針,幾卷醫書,上邊寫的全是什麽婦人安胎之法。再往下看時,沈繡眼皮動了動,不期然醒轉,澄亮眼珠瞧着他,兩人互相看了會才回過神,她迅速摸了摸黏在臉上的頭發,佯裝無事收拾紙筆。
蘇預被捉住把柄似地低頭咳嗽幾聲,沒話找話道:“你想替那楊姑娘保住孩子?”
沈繡手已将針袋收拾了一半,聞言又鋪開,轉身對他開口。
“師父。”
蘇預:?
沈繡見他眉頭頓時蹙緊,立即又真誠道:
“前日裏大人不是說,我不懂金陵行醫的道理,你可做我師父麽?如今我仔細瞧過醫館的方子,的确與從前見到的不同。大抵是因此處人皆南北雜處,吃食習慣均不同,确需與大人請教。”
她絲毫沒注意蘇預神色變化,只示好般向他湊了湊,笑得眼睛彎起來,指點他看醫書上某行字:“譬如這商陽穴與合谷穴的針法,就與我看《脈經》裏記載的大不一樣。”
蘇預不說話,沈繡只聽衣裳窸窣,擡頭時卻吓了一跳。
見燈下蘇預将大袖撩起,漏出整段胳膊。肌肉分明,流暢有力。但沈繡卻瞧着他自下颌至喉骨的動靜,覺得陌生,不是害怕。
“若是手怯,可用我來試針。” 他見她不動,就挑釁擡眉:“不敢?
她躊躇,眼神還在這景致上遛來遛去。
“倒不是不敢……不過大人”,她指了指他衣袖邊漏出來的香囊,上邊的玉石瑩潤發光。
“這墜子我瞧着倒是,有些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