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貳拾柒·養濟院(三)

貳拾柒·養濟院(三)

“公子或有不知,蘇某已退了。兩浙軍務與我無關,阮監在作何勾當,我也不知。”

他收刀回鞘,眼裏鋒芒斂回,波平如水,沒接窗邊人的話。

“正因你退了,我才尋借口去醫館。看癡病只是幌子罷了,見人才是真的。”年輕道士依舊笑容淺淡:“蘇總兵先是儒士,後是忠臣良将。我乃一将死之人,見死不救,不是良醫之行。”

蘇預将刀擱在桌上,眼皮都沒擡。

“口蜜腹劍,我看殿下康健得很。”

那人笑了一下,接着自嘲道。

“南邊過來許久,還未習慣這稱呼。”

“甲申年我在貴州衛所。” 蘇預突然開口:“見過一個王爺,或說,是個罪人。”

窗邊人安靜了,眉心忽地皺起,像被摁住七寸動彈不得。

“太祖時征安南,遷桂民三十萬,填貴州衛所,并以廣西俍兵兩萬,充做軍戶。其人勇武,善用長牌砍刀,亦經飛檄征調。”俍兵,也作狼兵,是指明代主要分布在廣西西北部以及貴州南部部分地區的壯、瑤、苗等民族武裝(以壯為主)。明朝中後期倭寇時常侵襲,明朝一面以俞大猷、戚繼光率官軍前往征讨,一面又征調廣西俍兵、湘西土兵到東南沿海參加抗倭鬥争,廣西狼兵的組成除俍人(壯族)以外,還有苗族在內。蘇預說得緩慢:“那批軍戶,原是良民。《大诰》有令,軍戶不得轉為良戶,父死子繼,世代參軍。故而路上逃跑者甚多。後此時為當朝所知,逃民六千餘盡皆下獄,三千首犯全數腰斬。”

“那年我親眼見監斬場上血水漫過靴底,劊子手刀口卷了幾百把,最後如砍瓜切菜。”

“別說了!” 對面人壓低嗓子,幾乎是吼出這句話。

“這就聽不得?将來還有更聽不得的。” 蘇預笑得淡漠:“彼時被封在貴州衛的藩王是太祖第十九子,随軍征過瓦剌,有戰功,會蒙語和回文,深受倚重。但偏于此時上書陳情,言稱天下初定,需休養生息。此話觸了龍顏,下诏将那位藩王也腰斬,其子孫廢為庶人,流放嶺南。”

窗邊人不言,手指甲幾乎摳進窗棂木框裏。

“阮監眼毒,他是看中你心裏有恨。我若是沒猜錯,他是在嶺南找到你,給你編了個新身份,要你裝傻充楞,認到寧王名下。那寧王先年已六十無所出,從前又貪色,由不得不信你是他的外生子。” 蘇預停頓:“雖都是藩王,寧王與乃父樣貌酷似,命運迥然。若我當年不在貴州衛所,便也被你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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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袍下的人竭力穩住自己,聲音像是來自九泉之下。

“阮監想扶我做傀儡,繼承寧王之位。”

“他不是要你做寧王。” 蘇預反手把刀放回去,聲音也低。

“他是要你做天子。”

啪嚓。

窗棂邊的木框發出輕微碎裂聲,道袍下的手顫抖不已。

“與其說,阮監是個置生死于度外的瘋子,不如說”,蘇預看着年輕人如墜深淵的表情,眼中閃過悲憫。“如今的京師朝堂,沒有不瘋癫之人。”

“若不成,我還能活麽。” 年輕人苦笑。

“你想活麽?” 蘇預擡眼。

他猶豫,繼而開口:“衆生如煎,我心實苦。”

蘇預淡淡:“殿下慈悲。”

對面搖頭:“我是無能。無能之人,才以慈悲為退路。”

“明日黃昏時,北鎮撫司都指揮使高憲做壽,你去找他。”

蘇預擡手,把窗棂邊壞掉的木頭扳下去,留下一句話,就把對方關在外面,上了窗閘。

“要讓他信你。如今唯高憲制得了阮監。”

窗前人沒走,黑暗中,聲音悶悶。

“只是若我事敗,怕牽連大人。”

蘇預在一片沉黑中閉眼,語調淡然。

“無妨。”

“我的福氣,也已享夠。”

***

第二日,入夜,紗帽巷內,朱紫盈門。

穿過第二進院落,黃金鳥架上站着只海東青,幾個穿緋袍的圍着那猛禽贊嘆,花影浮動間,衣裳單薄的歌伎由童仆引着來來去去,香風浮動,男女們互遞眼色,意馬心猿,等月亮升上脊獸,花廳裏才遠遠傳來一聲咳嗽,接着是兩個神女般的姬妾,挽着一位身軀笨重、年屆七十的老人從後堂進來,那老人服色是朱紅,坐地蟒在前胸盤踞,玉帶沉甸甸繞在腰間,提都提不動。

“高指揮使萬壽無疆!”

“爹爹萬壽無疆!”

前排十幾個穿緋袍的大官齊身下拜,帶頭的先叫了爹,後邊的幾個脊梁骨竄起寒意,就比着賽地喊起爹,此起彼伏,震得海東青扇了扇翅膀,厲叫一聲。而那爹聲絡繹不絕的人群兩側,赫然站滿兩排穿鴉青灑金曳撒的番子手,全是身高七尺往上,腰佩繡春刀,眼神帶着冷冷嘲諷,瞧着那些唯唯諾諾的文官。

而在門外,此時剛停住輛素樸馬車,先下來的是兩個樣貌清俊的人,前面的是柳鶴鳴,後面的是蘇預。再接着是個挽道士髻抱古琴的,眉心一顆紅點,姿态落拓潇灑。三人這麽大搖大擺地進去,沒遞拜帖,竟也無人阻攔。

花廳裏已經開了宴,推杯換盞嬉笑陣陣。柳鶴鳴把扇子打開,對蘇預擠眉弄眼:

“瞧瞧人家錦衣衛的排場。金陵這麽大,竟能裝得下一個督公,一個高憲。”

蘇預沒理他,挽袖瞧身後。柳鶴鳴覺得無趣,回頭又對抱古琴的狎昵道:“殿下,您會彈《廣陵散》,小的可真沒想到。”年輕道士沒理他,微笑,目不斜視。

柳鶴鳴哀嘆:“蘇大人,咱回去吧。前兒個險沒把我喝死,今兒又繼續喝。我再長袖善舞,也舞不動啊。更何況上回是明着督公請高大人,這回可是先斬後奏,你究竟安的什麽心,是不是妒我風流倜傥詩名在外要早早把我害死?”

蘇預只把扇子打開,溫聲道:

“給你加錢。”

柳鶴鳴揉了揉眼睛,仔細打量蘇預。

“蘇微之,你今天不對。”

“怎麽不對。” 蘇預白他。

“平日都跟吃火藥似的,自打昨兒個回了趟家……” 柳鶴鳴眯起眼:“成婚了,是不一樣。”

說完又湊近了聞蘇預的袖子,嫌棄道:

“還是涼州甘松,一股破廟味。你這樣的能成婚,真是老天不開眼。”

蘇預搖着扇子掠過他,就往朱紅大門裏邊走。走到了後邊人聽不見的時候,嘴角的笑意才不由自主泛上來。

“有人喜歡。”

他自言自語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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