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貳拾捌·養濟院(四)

貳拾捌·養濟院(四)

夜宴将起,琵琶兩聲響,堂前飛來一只鶴,在燈燭下起舞,姿态蹁跹。衆人紛紛拊掌贊嘆:“吉兆吉兆,大吉之兆!”

月下,鶴舞于清輝之中,琵琶與絲竹管弦相和,美如夢境。繼而琵琶乍然加快,有緋衣大袖、眼角抹了胭脂的書生腰側插着一柄扇,越過人群跳上臺,啪啦打開扇面,上書十六字:“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出自蘇轼《後赤壁賦》

“柳鶴鳴!” 賓客們有認出跳舞之人的,在下邊絮絮低語。

“好好的翰林學士,塗脂抹粉做戲子模樣,斯文掃地。”

“柳鶴鳴不是閹黨麽,怎的又來巴結高指揮。”

“牆頭草嘛,自然是哪裏風大往哪裏倒。”

花廳裏坐滿了賓客,每人桌前戗金酒盞、白玉方碟子、龍泉窯青瓷碗,精致菜肴流水般送上來,歌伎們端坐在各人身旁殷勤倒酒。此情此景,方才唯唯諾諾的官員們不禁有些飄飄然,說話聲也大了幾分。

月下,柳鶴鳴的舞姿愈來愈快,只剩眼角殷紅如血。鶴振翅如雪,仰頭長鳴,聲音渺遠,暗含悲意。有些方才喊爹時支支吾吾的官員,此時停了筷子,被這悲曲感動得暗暗拭淚。

随着鶴鳴而起的,是舞者以古調所起的吟哦,振玉聲金,穿雲裂石。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複識矣!

嗚呼!噫嘻!我知之矣。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耶?

曲終,衆人寂寂。唯一人在角落裏鼓掌,人們回頭看去,見是個穿青袍,連補子都沒戴的,想來品階低到沒邊,就哂笑幾句,不再關心。而鼓掌的蘇預顯然不大在乎四周異樣的目光,他只盯住上座、隔着珠簾在水榭裏觀鶴舞的高憲。

顯然,高憲被這曲新奇樂曲吸引了注意,連杯中酒都未曾喝。

柳鶴鳴念完就振袖而退。路過蘇預時才略停下,語速極快地咬牙切齒:

“河東柳氏的臉讓我給丢光了,若事不成,我砍了你腦袋去祭宗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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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預搖扇子:“多少人想砍我腦袋,排也排不到柳翰林。”

柳鶴鳴待還要揶揄對方,卻聽得身後堂上一響。那是古琴——千年名琴。他立即回了頭。

堂上月明,千裏清輝。白衣道士端坐,起手,就是大家風範。

賓客們全擱下戗金杯。滿座飛禽補子的官員,品級從低到高,無人不是自小飽讀朱子四書,烏紗帽戴得戰戰兢兢,偶爾吟詩也不過為了生計。但這聲琴,喚起他們當年拿起《毛詩》翻開某頁時的怆然。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青年開口,卻是純正中原官話,帶鳳陽腔調,那是太祖故裏。耳朵尚且精明的幾個老臣,立即顫顫巍巍站起,想起這是哪裏複又坐下,老淚縱橫。

“《鳳求凰》。這琴是‘綠绮’傳聞中東漢司馬相如所用之古琴。蘇預,這才是你今晚壓箱底的壽禮。早知道,我方才上去出醜做什麽。” 柳鶴鳴氣得話都說不連貫:“虧得你辭官了,做官必是個狗賊。”

蘇預搖扇子,不說話,眼睛只盯着堂上彈琴的人。年輕道士凝神彈奏,目不瞬移。原本有些癡态,但這癡态在此刻被專注所掩蓋,變為不可遮蔽的華光。

“沒想到這傻子還有些長才。” 柳鶴鳴感嘆:“阮監眼可真毒。”

“璞玉渾金,雖堕入塵土,終不改色。” 蘇預輕聲笑。

“此子乃是和氏璧。”

“別打啞謎成麽?”柳鶴鳴掏耳朵:“跟翰林院那幫老朽似的。話說,若高指揮看不上這小子呢?我們豈不是惹了兩邊人,吃力不讨好。”

“不會。”

“高憲是什麽人——成祖尚是燕王時,随軍護駕斷了腿,硬生生把先帝從火裏背出來,得欽賜丹書鐵券。原可功成身退,如今又年屆七十出山做指揮使,我賭他對江山社稷,尚有三分真心。”

“但高憲狡猾,當面必定假意拒絕,以不得罪督公。若他勃然大怒真将人生擒了,這事便能成個七八分。此等老狐貍,不逼得他毫無退路,絕不會入局蹚這趟渾水。” 蘇預說完,挽袖回身便走。

堂上《鳳求凰》轉調為《廣陵散》,曲子由蒼涼古雅轉為悲哀。宴席上有老臣嗚嗚哭了,用袖子掩住口鼻,鼻涕眼淚都擦在暗青袍服上。水榭裏,紅衣的大官端坐,手裏握着金杯。

琴聲激越,彈到至高音時,天邊忽地閃過道黑影,倏忽撲下去,狠狠叼住鶴的脖頸,血跡濺到地上,豔紅。

“海東青!”

有人沒忍住大喊,這殘忍場面吓得席上一團亂,那鶴卻沒死,掙紮起來,居然與海東青相搏。彈琴的道士手絲毫未遲滞,仍舊滑在琴弦上。鶴羽在天上飛、耳邊全是琴聲、搏鬥聲,與猛禽嘶鳴。

雪羽撲簌簌掉落,掉在道士身上,像下了場雪。

琴曲結束,他才擡起頭。身後兩只鳥靜默躺在地上,不分敵我,都被雪羽掩蓋。

觀者戰栗、沉默,為這場無聲的血腥厮殺,也因自己戴着象征文官的補子,不禁有種兔死狐悲的異樣預感。

“好!”

珠簾裏傳來鼓掌聲,接着宴席裏也傳來鼓掌,但稀稀拉拉的,不太情願。接着,高憲竟站起身,掀簾而出,背起手,隔一潭池水,瞧着對面的年輕道士。

“吾觀自古賢達人,功成不退皆殒身。上蔡蒼鷹何足道,華亭鶴唳讵可聞。現今朝廷裏,敢罵到我眼跟前的,當已死絕了。誰叫你來的?”原詩來自李白《行路難三首(其三)》

道士微微欠身,微笑,不答,比了個手語。

繼而高憲身邊簾子後,出現個穿青袍的文士,打開扇子遮住旁人視線。

“高指揮,得罪。此人有怪病,人前不語。自阮監處投至大人處,說他的祖上,乃是…”

蘇預拿起酒盞,倒了一灘酒,灑在桌上,以手蘸酒,寫了兩個字:真龍。高憲臉上乍然變色,立即用袖子把字跡拂去,目眦欲裂看他。

“放肆!”

蘇預似早有預料,身子向後一退,左右的錦衣衛聞聲而動,驚得宴席上的人也紛紛逃竄,好好的壽宴竟成了鬧劇,杯盤狼藉,人聲嘈雜。柳鶴鳴正在旁邊挽袖子等看好戲,卻看見斜剌裏竄出個女人,袖籠裏挽着尖刀,趁亂朝高憲撲去,而對方久經沙場早已警覺,回身就握住她手腕,反制尖刀抵在她胸前。

那女人下颌尖尖的,眉毛似柳條。近在咫尺,比什麽都清晰。

楊樓月。柳鶴鳴張了張口,卻沒發出聲音。

不過瞬剎的功夫,連蘇預都來不及回護,而柳鶴鳴已站在高憲跟前,手握住尖刀,血滴滴從手心淌下,但他眼角抹的胭脂色比血更殷紅。

女人手在顫抖,她從前沒握過刀,今夜裝扮成歌伎前來,是存了必死的心思,要殺高憲。

“快走!” 柳鶴鳴回頭朝她吼,而楊樓月卻怔怔的,看他手上的血。

瞧見兩人的眉來眼去,高憲像是真怒了。他把刀頭反轉,而楊樓月尖叫,撲過來救他。柳鶴鳴根本沒躲,只閉上眼。但聞金鐵相擊,卻無手指落地的劇痛。睜開眼,見蘇預用手裏長刀壓住高憲的刀,成犄角之勢。

“蘇某既送高指揮兩份大禮,功過相抵,便饒這兩人一命,如何?”

紅蟒袍的人不語,而柳鶴鳴的手還在刀上,臉色痛得慘白。楊樓月委頓坐地,滿臉都是淚,卻于此時開口。

“今夜我來報仇,是一命抵一命,勿牽連他人。”

她說完,就起身扶着腰,走到水榭前。湖水撲通一聲,女人就沒了蹤影。

四下悄然。

蘇預瞧見柳鶴鳴的眼神,那是絕望至極的眼神。繼而又是撲通一聲,他也跳進水中。

恰于此時,兩進院落外響轎子落地輕響,出來個穿湖綠褙子、挽着婦人發髻,眼睛卻烏黑水亮的少女。她手裏提着漆盒,蓋子上用黃紙貼着三個字:“春熙堂”。

“我乃春熙堂的坐堂醫。府上喚人來看診,煩大人通傳。”

她伸出手,把銀角子塞進看門家丁手裏。對方投來狐疑眼神,随即就聽見後堂裏混亂嘈雜,沈繡立即轉身,穿青綠曳撒的兀良哈立刻跟上來插科打诨。

“高指揮使的令,豈敢不從?後院事大,出了亂子,你擔當得起?”

對方心慌,立即放兩人進去,沈繡就飛也似地越過高門檻,跟着兀良哈進了內院,瞧見的已是亂成一團。隔着亂哄哄往外跑的人群,瞧不見水榭是何光景。

“嫂夫人,大人當真在這?”

沈繡沒空與他細說,只能點頭。

“我白日裏去找楊樓月,人不在春熙堂。又查到她去當鋪當掉镯子來了此處。恰蘇預今夜赴宴也在紗帽巷,此時還未曾回,我便猜大抵是出事了。”

“為何,蘇大人和楊樓月有一腿?” 兀良哈大驚。

“不是”,沈繡随他邊把亂哄哄人群撥到邊上努力向前擠,邊費力解釋:“楊樓月和……柳大人!”

人群散到盡頭,她終瞧見水榭邊上有兩人濕淋淋抱在一起,跪坐的是柳鶴鳴,懷裏的是楊樓月。她想都沒想提起裙子就往水榭邊跑,沒瞧見柳鶴鳴邊上站着的蘇預乍瞧見她時表情驟變,更沒瞧見左右錦衣衛密密的刀光。但同時高憲也瞧見了她,朝左右擡了擡手,青綠曳撒們就退去半尺,容她通過。

沈繡終于瞧見了蘇預,但眼神只在他身上落一瞬就收回。

“這位是?” 高憲開口。他身邊蘇預被刀制着,動彈不得。他身後站的是個道士,也被刀架在肩頭,如同上了大枷。

她先行了個禮,繼而擡頭,語氣不卑不亢。

“回大人,妾身乃是春熙堂的一個……醫女。”

接着她指了指楊樓月與那道士:“這兩位,都經春熙堂開過方子,欠了妾身的藥錢逃竄至此,不得已才來追回。” 她頓了頓,繼續道:“不然,堂上主事曉得了要責罰。”

高憲啧了聲,看蘇預:“沒想到蘇總兵清風朗月的,倒是慣于苛待下人。”

沈繡後脊冒冷汗,卻依舊嘴角帶笑。而官椅上的高憲卻心情好了些似的,轉頭瞧水邊的兩人。

“你說你診治過楊樓月,可知這二人可曾在一處過?說錯,便要你的腦袋。”

高憲低頭,将那把帶血跡的刀頓在地上。

沈繡細眉蹙起,眼睛落在柳鶴鳴身上又移走,開口毫不遲疑:

“此二人并無關系,若所言非實,大人可取我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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