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貳拾玖·養濟院(五)
貳拾玖·養濟院(五)
半個時辰後,昏迷的楊樓月和流血的柳鶴鳴被轉到廂房看診,沈繡當着蘇預的面“哐啷”關上了門。高憲讓錦衣衛悉數退下,卻讓年輕道士陪他在上房喝茶。于是空無一人的回廊中只剩下蘇預和兀良哈兩人,各懷心思站着。
“今夜是你告訴她我在此處?” 蘇預仰頭望天,沒看身邊的高個大漢。
對方摸了摸鼻子,顧及這是高憲的地盤,改口道:“是嫂……沈姑娘自己找來的。”
“她要來,你便随她一同來?” 蘇預笑:“她叫你去摘星,你也去摘麽?”
兀良哈拱手低聲:“那屬下可不敢代勞。”
蘇預閉眼,似乎方才沈繡那番急中生智,将他大半心神都耗去,比和錦衣衛對打還累。
“我看,她近來膽子是愈發大了。方才若不是高憲假意動怒,并非真想殺人,縱是有一萬個膽子也難逃。”
“可若不是嫂夫人方才找來,柳公子和楊姑娘下場又如何?” 兀良哈忍不住小聲頂嘴。“千算萬算,也算不住半路殺出個楊樓月。大人就算有急智,高指揮會信大人的話麽?”
蘇預閉眼,沒說話。兀良哈看他面色複雜,也不好多說什麽,只能閉嘴,在地上磨蹭鞋底。那廳堂水榭裏已經空無一人,只剩兩只還沒來得及收拾的鳥雀屍體,一鷹一鶴,橫陳在月下。
“那海東青可是我好不容易弄到的。” 兀良哈眉毛皺在一起:“就這麽死了。”
蘇預瞟他一眼:“我的鶴也死了。”
“大人養的鶴有多少,我可是幾年才得那麽一只海東青。” 他捂心口:“那是我同袍,我得好好給它安葬。”
蘇預轉過頭去,側臉在月下發光。
“我也只那一個,沒了,就沒了。”
兀良哈被他那孤寡的氣質震得難以接話,終于還是低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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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借着祝壽的由頭,明面上惹了高指揮,背地裏高指揮也是打算将那假殿下籠絡在自己這邊罷?靠得住麽,那小子,瞧着話都說不分明。”
“良禽擇木而栖,他自有他的造化。” 蘇預抱臂不言,片刻後才自言自語:“還沒好麽?裏面。你進去看看。”
“嫂夫人的醫術,有甚麽不放心。” 兀良哈搖頭。蘇預想了會才笑:“也對,你也受過她的診治。”
“是啊,也就大人您……” 回話的人笑嘻嘻說了一半,發現話頭不太對,沒來得及把後半句吞下去:“沒受過她的診治。”
話聊到僵處,廂房的門忽而吱呀打開了,漏出一張俏白的臉。沈繡忙得顧不上其他,兩鬓發絲粘在臉上,鼻尖泛紅,想來屋裏燒了熱水又點炭火,溫度不比寒涼院外。
她左右看看,見沒人,就朝蘇預招了招手。
“大人,你來。”
蘇預沒做聲,還是抱臂看她。沈繡着急道:“這傷患與病患的情形實難勘定,我自己下手,怕出岔子,你快來。”
兀良哈吹了個口哨,蘇預終于挪步,臨進門時又回頭瞧了兀良哈一眼,對方做了個封口手勢,門才悄然合上。
***
進了門的蘇預才曉得這是何等複雜的情況。柳鶴鳴的傷口已草草包紮過,銅盆裏扔的全是擦過血的布條,觸目驚心。而楊樓月正側躺在床上,面色慘白。
“怕是小産。” 沈繡把床簾又放下:“府上藥材少,才找了些八珍炮姜讓她服過,先安胎為要。但柳公子的傷……”
蘇預走了幾步,半跪在檀木椅前,把柳鶴鳴手上纏着的布條緩緩解開,瞳孔驟然收縮。
“方止了血。上回情急之中,我尚有火折子與酒。但柳大人方才入水,氣脈虛弱,怕是禁不住折騰。” 她咬唇:“也無麻黃。”
此時柳鶴鳴卻睜了眼,昏黃燈光下卻是微笑的,氣若游絲。
“方才多謝姑娘……救下我與小樓。姑娘如何稱呼?”
蘇預握着傷布的手停住,擡眼白他,冷冷道:“柳公子且顧自家,別忙着拈花惹草。” 停頓一下,他才又說:“這是我夫人。”
柳鶴鳴又笑一聲。
“蘇微之,你小子。” 繼而,又偏過頭去,聲音輕緩。
“我這手能留麽?”
蘇預的眼睛在燈火下澄黑:“這點小傷,我不會讓你死。但也需,做好今後再不能握筆的打算。”
寂靜,寂靜裏燈花噼啪一聲。柳鶴鳴眨眼,嘴角還是上揚的。眼角紅痕、緋袍,在燈下像朵盛開的海棠。
“在下不悔。”
蘇預點頭,就站起來對沈繡耳語:“避風、滾水、幹淨傷布、銅剪、銀烙匙、铍針。”
“铍針?” 沈繡遲疑。(僅供參考,謹遵醫囑)铍針:亦稱铍刀、劍針。《黃帝內經》中醫九針之一,古代铍針療法可治療現代皮神經卡壓綜合征,針對末梢張力性疼痛治療。
“嗯。” 他說話間再次彎腰,把柳鶴鳴胳膊擡起來擱在桌上、找東西墊着,将燈花撥亮,又催促:“快些。在我身上,左側。”
她哦了聲低頭,瞧見他腰間佩帶上拴着的灰囊,伸手去探,解了幾下,沒解開,額角又有汗掉下,急道:“你別動。”
蘇預不動,等她的手在暗處摩挲,終于把布囊解下來、打開,兩人都暗舒一口氣。她又将藥箱裏針袋鋪在矮桌上,彼時蘇預已将大袖系在腰後,雙手洗淨,點了火折子把銀烙匙烙過,眨眼間就擱在傷口上。柳鶴鳴咬牙,疼得倒吸涼氣,蘇預立即向後伸手:“針。”
她将東西遞過去,他立刻将針按在數個穴位上,柳鶴鳴安靜了。
“雄黃酒、布、線。”
燈花響聲中,蘇預縫合傷口的手極快,柳鶴鳴在被灌了半瓶雄黃酒之後已微醺,待結束時,蘇預回頭,瞧見沈繡已熬好了藥,察覺到目光似地回頭對他笑了笑,月牙似的眼睛在暗處閃爍。他才想起半個時辰前還在生她的氣,急忙又挂起嚴肅臉色。
“好了,此地不宜久留,快些回去。”
“楊姑娘她……” 沈繡遲疑。外頭就傳來三下敲門聲,兀良哈壓着嗓子:“大人,車馬已備好。”
蘇預整理袖子,看她一眼。沈繡吸吸鼻子:“原來你都準備好了。”
他還是冷淡語氣:“我原可沒想過要多帶兩個走。”
她表情更加抱歉:“今夜是我莽撞,給大人添麻煩。”
他沒回話,打開門,招呼兀良哈擡人,自己就走出去。沈繡沒動,他回頭,自然而然地牽住她手。
“走啊。”
沈繡要抽開。
“方才我說……我是春熙堂的醫女,這樣給人看見了,不好。”
蘇預只管牽着她往外走,月光中,也看不清臉色。待跨過第二道院門,瞧見院外停着的車馬時,才緩緩說。
“你若是擔心高憲,他遲早會知道你是我夫人。若是擔心旁人,他們的話,與我何幹?”
她不言,側過臉瞧蘇預。院裏流光皓白,男人垂目,眼睫在臉上投下一片陰影。
“其實方才,我當真有些後怕。” 她的手還在他手裏,兩人都沒動,沈繡的聲音細細的,在他耳邊絮語。
“如今手還是涼的,大人放開吧,當心過了寒氣。”
他沒放手,反倒握得更緊。沈繡咬唇,他就牽着人往馬車走去。寂靜中唯聞心跳聲響亮,卻不知是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