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叁拾·養濟院(六)

叁拾·養濟院(六)

夜深,馬車狹窄。蘇預的手從上了馬車之後就松開,但兩人并排坐着,少不得膝蓋相碰,她就躲開。躲得有點刻意,他也沒戳穿,只是讓了讓,原本就不寬闊的馬車硬是被讓出條還能再坐個人的縫隙。而恰此時馬車駛過濕漉漉的暗巷,轱辘壓着青石板咯噔一聲,她控制不住往旁邊倒,他就伸手把她扶住,肩膀與溫暖手指相觸,沈繡又不說話了。

蘇預也不說話,他只輕嘆口氣,眼睛瞧着窗外,沈繡就趁機會偷瞧他。的确是生得眉端眼正,但眉色太深,鼻梁太高,乍看去總像不好親近。但她屢屢兵行險着,他倒也沒把她怎麽樣,甚至還有些回護的意思。應當是看在老夫人與沈家舊情的面子上,對她留着幾分薄面吧。

唯獨在這種相敬如賓的時候沈繡才記起,其實他比她年紀虛長了六歲。六年他能成長多少?她還在父母懷裏不知世事艱辛時,他已經曉得什麽叫寄人籬下。她帶妹妹離開平江府城回楓橋鎮時,他已因軍功被封爵位了。際遇的雲泥之別尚不足道,他又是否後悔自己娶了個不能幫襯自己的女人?若她是什麽王侯的女兒呢,或許他就不會在權貴間左右支绌,活得想必比如今自在。

原本自紗帽巷出來,她就有些愧疚,此時靜下心,那強壓下去的愧疚又漫上心頭。可又不能對蘇預講,畢竟他已經是雜務纏身,更何況按照約定,他們原本不該有這些多餘的關心。

但車裏還是太窄了。她手略挪些許,就碰到他的手。蘇預立即回了頭。

對視之際她慌了,又不能把手收回去顯得她行蹤鬼祟有頭無尾,索性硬着頭皮開口。

“大人曉得我們姑蘇,從前有個算命的,很會摸骨。”

蘇預眉毛挑起來,把手肘撐在車窗邊,臉上寫着“我聽你胡扯”五個字。她滿心只想着把這個謊圓完,就用指尖輕點他手心,略低下頭,黑暗裏也看不分明,只能用手摸。

“手掌中間處,可觀壽命長短。食指,可見夫妻情分,将指辨吉兇禍福……”傳統相術“五相”之一,骨相分若幹類型,此處純屬瞎掰。另,将指,即中指,古代說法。

指腹貼着他指骨,一節節地摸下去,溫涼觸感變成實在的紋路,偶爾還能觸到有繭的虎口與深淺傷痕。

她沒說完,手就被他握住,這次是十指交疊,壓在手掌下。他另一只手握住她後腰驀地拉近,這次她完全貼在他身上。隔着衣料,熱騰騰體溫将他衣袖間焚香氣息成倍放大,她渾身血流奔騰,耳朵裏嗡嗡響。

“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沈繡。”

他聲音又變成那夜兩人在書房內做些不可告人之事時那種語調,懶散裏帶着危險,像猛虎尾巴打圈,在獵物身邊周旋。

“玩弄人心,有意思麽。”

她手被握住,腰間的力氣也使不上,整個人都被扣在他懷裏,根本就是動彈不得。但更危險的是她隐約咂摸出來接下來會發生的,是她無法掌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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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預是個她無法探到底的人。行修羅之事,卻也做旁人做不到的善行。冷漠時不近人情,但若是離得太近——

卻有種會被燙傷的錯覺。

“方才我不是有意,你、你放開我。” 沈繡想掙紮,蘇預沒放手。她急了,擡眼瞪他,看到一雙澄明漂亮的眼,清寂神色,也沒什麽情欲在裏頭。

而她所理解的情與欲,也不過就是從前在楓橋鎮風聞的那些鄰裏腌臜事與話本裏寫的風流而已。那些韻事總讓她覺得人就像在泥潭裏打滾,生死去來都不由自主,兩廂對上眼就跟失了魂魄似的,身家性命也不要了,就得死在一塊才甘心。她怕自己變成那般可憐的人,就竭力挺直了腰板,走路時連正眼也不要往路邊瞧上一瞧。仿佛唯有這樣,就能從這渾濁世間脫了罪。

但現在瞧見他藏着許多秘密的墨黑眼底,有熾烈的火燒起來,就覺得口幹舌燥。

“蘇預。”

她也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麽,只覺得不說出來,便有萬千不甘萦繞心頭。

“我渴了。”

***

馬車哐啷哐啷駛過泥水遍布的巷道,那是三月初的一個春夜。車篷前頭挂着夜行燈籠,墨跡淋漓,寫着春熙堂。老馬識途,車夫偷懶打盹,由着它慢悠悠過了橋,往煙柳深處走,而夜霧正起,絲竹管弦從秦淮河岸渺遠地飄過來。

馬車裏,沈繡後背靠着蘇預的肩膀,兩人貼得緊,緊到車廂裏都彌漫春意。她眼睫垂下,手指按在他腿上,哆嗦着,臉上陣陣泛紅。

而他将人箍得不留餘地,唯獨從她雪白頸項後漏出一只眼睛,鴉羽色眼睫,在她後頸流連。

“你、你拿出去。”

她渾身都難受,卻說不上哪裏難受,只能含糊不清地呢喃。方才是怎麽到了這步的她始終沒弄明白,不過是那句話說出口,她就被拎起來放在他身上,而想跑時已經遲了。

“不過是手。”

他聲音低到喑啞:“怕什麽。”

她覺得方才實在是不該同情此人,現在悔得腸子都青了。但腰肢發軟,而他外頭的手正扣着她的腰。

此事太過逾矩,一時半會,她甚至找不到用什麽話罵他。而夜深人靜,外頭只有馬車碾過青石板的咯噠咯噠響聲,他手指的動作就格外清晰。

“食指為何,中指為何,再講一遍如何?”

沈繡要氣死,但心跳到極快時反倒周身起了湍流,她向後靠着他,溺水般呼吸。

“沈繡。”

他氣息也不見得均勻,卻賭氣般不流露太多情緒,冷的像白日裏檢查她溫習脈經。

“這是哪一只,你告訴我。”

她指甲摳在身下的車板上,摳得紅漆掉落,染在指縫裏,卻還是不說話。他把她手拾起來,攏在腰上,連帶着玉镯子磕碰在得叮當作響。沈繡吓得一激靈,他就停下。

“車夫盹着了。” 他從後頭端詳她側臉,眼睫上挂着淚珠,遂輕聲道。

她搖頭搖得厲害,把嘴唇咬破了也不出聲。只覺得這失控的感覺既陌生又難堪,于是他也不再繼續,但車裏仍然是暖意氤氲。

“春山郁郁春溪冷。”

蘇預忽地來這麽一句,沈繡耳朵又紅,想不透他怎麽會這麽多莫名其妙的混賬話。

“罷了。”

他且笑且整理她亂糟糟的衣服,兩人都避着對方眼神。但情緒倒不似此前那麽僵,卻變成另外一種劍拔弩張。像圍獵、周旋、等待互相吞噬,卻并不恐懼,反倒有些期待。

“我今夜為何生氣,你是全然不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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