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叁拾壹·養濟院(七)
叁拾壹·養濟院(七)
車穩穩停在府門前,蘇預先下車,待要攙她,沈繡卻徑直跳下車。鬓發掃過,帶了股甘松味道。他把張開的手握回去,轉頭瞧時人已經纖腰款款往裏走,卻不曉得兩人身上味道已經混作一團。
“掩耳盜鈴。” 他唇角不自覺上揚,說這麽一句,不知道是嘲笑她還是嘲笑他自己。
後院月門外邊站着沈惜,提風燈,約摸是等了大半夜。沈繡甫一出現,她就撲過去,把頭埋在姐姐懷裏,沈繡也盡數接住那個擁抱。蘇預不做聲,打算從邊上默默繞過去,卻聽得熟悉聲音把他叫住。
“大人。”
他回身,看到沈繡那張在夜霧裏芍藥般冷中帶點媚意的臉,已經湊到他跟前,溫涼的手握住他的手,把一個東西塞進他手裏。
紅地團花繡鴛鴦的香囊,下邊玉墜子還是那個,但舊絲縧換了條新的,顏色剛好與玉墜子相配。
“今夜我去找大人,是想把這東西還你。” 她說得莊重,像這是件頂重要的事:“本來想若是真出了事……你我即兩清了。”
蘇預還沉湎在她溫溫柔柔的前半句裏,又被後半句堵得一時語塞。
“什麽兩清。”
“沈繡不曉得大人的心思,但你我既已做了夫妻,就有難同當。今夜我出門抱了有去無回的打算,連阿惜的後路都想好了。既如今安穩回來,這東西就物歸原主。”
他摩挲那香囊上的錦繡紋路,低頭笑了一聲。
“若是真出事,你就将這東西留在身邊,畢竟從前便是你的,其餘我給的你都不要,是麽?”
沈繡不語,繼而點頭。
蘇預握住香囊,揣進袖籠裏,說了聲好,回身就走。沈繡松口氣,不料他又停住,返回來走幾步,低頭跟她耳語一句,沈繡立即耳根紅到兩頰。未待反應,他就走遠了。在一旁看熱鬧的沈惜好奇,此時湊過來用疑問眼神看她,沈繡咬牙不說,攙了沈惜就回屋去,心裏還砰砰跳。
怎麽能同阿惜講,那人說他路上疲累,早些休息?托蘇預的福,她現在愈發能聽出他的言外之意,但還不如不懂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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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下去也不是辦法。” 沈繡自言自語。沈惜握她的手,驚訝做手勢:姐姐的手好暖,往常初春,都有寒氣。
她這才在花園回廊裏有種大夢初醒的恍惚,擡頭時蘇預已經走遠,可心頭印的還是今夜她在偌大宅子裏穿過花廳,在水榭邊瞧見那個青衫磊落的人影在刀光裏輾轉,袖手無刀,卻沒人能近他的身。再熱鬧的地方,眼睛也是涼的。
性如孤鶴,為何又會一直等她。走路也等,娶親也等,連兩人獨處時,他也在等。
但世上很多人,都是等着等着,就散了。
沈惜看她呆呆的,就拽了拽她袖子,用手型說,姐姐,夜深露重,快些回去吧。她這才挪動腳步,步伐與心緒一樣亂。
兩人回北邊廂房沈惜的住處,點了燈。因這卧房離老夫人佛堂近,沈繡說話行事都放着小心。待燈撚得亮堂了,她才仔細瞧沈惜。見衣着整齊幹淨,眉眼也比之前舒展許多,原本郁結的心思也好了些許,兩人燈下展開醫書和銀針,把白天的事揀能講的講,待她講到小道士的事,沈惜忽地像想起什麽,手勢打得飛快。
“那人是不是眼角有些往下,瞧着很和善,也不會講話?”
沈繡驚訝:“你見過?”
沈惜反應過來,開始搪塞:“從前打過照面罷了。”
她追問:“在何處見過?”
沈惜遲疑許久,拿定主意後,就将那天去了仁濟義莊的事和盤托出。沈繡原本在整理銀針,針尖戳到手也沒覺得,待沈惜交待完,小狗似地可憐兮兮瞧她,沈繡才擡手在她手上拍了一下。
“你若是出事,要我如何是好?”
沈惜立刻抱住她,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她嘆氣,沒再責備她。燈火闌珊,糊着碧紗的窗棂上漏着花影,淡淡水仙香氣。許久,沈繡才輕嘆。
“其實阿惜你已長大,是我放不下。”
沈惜在她懷裏搖頭,哭得眼淚沾濕她袖子。沈繡不用問也曉得她在自責,責怪自己當初選了張貢生,又被奸人所騙。縱使他最後生起的那一絲善念讓她沒墜入萬劫不複,可回頭看時,誰不後怕,誰不心寒?
初遇有多美,後來就有多不堪。
沈繡摸她頭發,把她臉上淚水拭去。
“別哭,阿惜。我沒有怪過你。張貢生因鹽鈔的緣故客死他鄉,張家與他也斷了聯系。你替他在義莊立牌位,往後若是有故舊想為他上香,也算有個去處。” 末了又說:“萬幸他沒有傷你碰你,否則別說牌位,我定連他骨灰都揚了。”
沈惜終于破涕為笑,臉上挂着淚珠,把袖子挽起來,找了支筆,寫下幾個字——
養濟院。
“這是?” 沈繡低頭看。“養濟院,不是在府城外頭、設給鳏寡孤獨之人居住的地方麽,六七十年前有許多,如今廢棄大半。”
沈惜繼續在紙上寫,字變成畫,細看去卻是個地圖。畫的是城郊外三十裏,仁濟義莊左近有條河,河對岸幾座茅草屋,标着養濟院。有橋路,有河路,有旱路。叢林茂密,往外一條寬闊官道,往東一直延伸出去,與河路平行。再往遠處則是密密匝匝的草棚子,有些格外高的,伸出碼頭在岸邊。
“這是運河閘口,這是……” 沈繡仔細辨認她畫的東西,終于在筆停頓時擡起眼,心跳劇烈。
“鹽倉。”
“那人告訴我,養濟院裏有兵,有刀,讓我小心。”
沈繡心裏揪緊,把那圖細細疊好,吩咐沈惜:“這是要命的事,萬不可與旁人說。”
沈惜點頭,抱住她。“姐姐,沈惜莽撞,姐姐從此不喜歡我了麽。”
她今夜頭回笑,拍她單薄脊背,像小時候哄她睡覺一般。
“我不喜歡誰,也不會不喜歡阿惜。”
沈惜終于安心了,躺在她膝蓋上看天。
“我想要姐姐有許多人喜歡。”
沈繡不答了。她瞧着桌上的燈花,眼前浮現的卻是蘇預的眼睛。寂靜熾烈,暗火焚燒。
“睡吧,明日還需早起呢。”
***
次日,南京織造府邸。
大院裏來回的都是穿鎖子甲或罩甲的淨軍,白面素淨,幾十號人來回卻連無聲響,比之軍營都整肅。院裏停着幾十擡朱漆箱籠,都貼官紙封條,明黃刺眼,那是權勢的盛光。
“養濟院乃是太祖時為養鄉裏耆老所設,年深日久,如今都大半荒廢。金陵養濟院一帶乃是乞兒嘯聚之所,為患作亂,藏污納垢,為禍四方,何不直接鏟去?還是說,你們忌憚兵部那幫人。”
堂上的人端坐品茶,十只手指頭上都戴着戒指,動一動就寶色生輝。
“高憲如今人在南鎮撫司,實則是被架上去做個樣子。前朝顧命老臣死的死瘋的瘋,你們有何好顧忌。” 他呷一口茶,把手攏回兔絨的暖籠裏,慢悠悠道:“還是說,那批假鹽鈔的下落追到仁濟義莊就沒了消息,你們懷疑,是巡鹽院監守自盜。”
“也對。巡鹽部院明正統初,有官員反映:“各處鹽課,洪武間設法,關防至為嚴密,邊儲賴以濟用。近年官吏懈怠,倉鹽無積,客商久候不得支給。”由于食鹽産量不足,商人“開中”無法順利進行。對此,戶部曾總結稱:“國家邊計專仰于鹽。迩歲以來,私鹽盛行而興販者多,官鹽價輕而中納者少。”細縷英宗皇帝的敕令,參閱官員們的奏疏,不難看出此時期明朝鹽業系統普遍存在以下問題:腐敗猖獗,鹽課累歲逋負,私鹽盛行,“開中”無法順利進行,繼而導致邊防軍需不濟。鹽業産銷體系受到嚴重破壞,明廷被迫遣官禁治。部院官、戶部主事等官員均在派遣之列,其中部院官成效最好,影響也最大,被後人統稱為“巡鹽部院”。的戶部主事,從前乃是高憲的人。聽聞前幾日死掉的張貢生,要接的便是那人的班。也怪不得他痰迷心竅去替那主事銷贓,背後若是高憲撐腰,便說得通了。”
他袖籠裏的手在轉戒指,紫藍的貓兒眼,對着前頭的人。
“那射死張貢生的真兇,還沒找到麽?苗人箭簇不多見,多派幾個人,往南北大營裏仔細地搜。” 頓住,他補充:“兵部那邊也派些探子,問問高指揮手底下,有幾個當年貴州來的的俍兵。”
地上半跪的穿蒼藍曳撒,外罩銀紗,挂着銀腰牌,正是那日在碼頭攔住接親水船的年輕宦官。
“遵督公的吩咐。但那養濟院無人敢去搜,卻是因為這個。” 他低頭拱手,眉毛擰緊了似愁緒滿腹,把袖籠裏的東西掏出來,那是張舊黃紙,已經薄脆,包在絹布裏。阮阿措拿過去緩緩展開,瞧見上面那幾個字,卻睜大了眼睛。
“太祖手谕,這是自冊庫的抄件。當年太祖逃難,在此處養過傷。曾下令此處養濟院萬世永保,掌院的拿官府錢糧,領七品官。但這麽多年過去……也沒聽說有什麽掌院。”
阮阿措瞧到最後,看到手谕裏提及的人名裏還有個王爺的名字,忽地眉毛擰起。
“咱家那位道士爺爺,今兒個在何處呢?”
“回督公,按督公前日裏的吩咐,近幾日那位爺可随意走動,咱的人只在遠處盯着。昨夜的回話是,那位爺留在、在高指揮處。”
太監笑了,寶藍色錦繡膝襕也微微地顫,如水流,花紋上魚龍潛躍。
“他倆?做什麽。”
“下圍棋。” 半跪的宦官額角滲出薄汗:“聽咱的人說,一局棋下到天明,高指揮把棋子一扔,說他輸了。”
太監微笑不語,向後靠在椅背上,眼瞧遠處。
“是春熙堂的蘇預帶他去的罷。”
宦官低頭:“督公料事如神。是他,還帶着個……翰林院的柳什麽。”
“柳鶴鳴。” 素手從袖籠裏抽出來,眉眼微擡:“我當你曉得他。”
宦官更緊張,于是說了實話:爺爺明鑒。
“柳鶴鳴在北曲是出了名的潇灑,都說他是柳七再世。秦淮河的事你能不知,你不是領了俸銀都去那揮霍麽?”
宦官額角的汗更密了,跪下來就要磕頭。堂上茶杯蓋子磕碰茶碗一響,太監坐直了。
“秦淮也并非咱家不能去,有手有腳,你尚年輕。人們都看你是個閹宦,你就偏要争口氣。人,就是這上邊可憐。”
“但也需防着耳目。太祖時恨透了咱這類人,敢私自出去與女人厮混,乃至于納妾的,都剝了皮。” 他說得輕:“那會兒枭首之刑還是常事,一家一縣連坐幾百口,堂上的推官也戴着枷,斷了案子就給推出去枭首。不然也不會到了成祖的時候,朝廷無人、君臣互忌,萬歲爺只好重用身邊的宦官。”見《明實錄》
他這番話說得大膽,底下人聽得鴉雀無聲。說完了,他又笑了笑。
“罷。不過聽聞那夜除了他們三個,倒還有個女人。”
宦官低頭,支吾半天,才開口:
“楊樓月。”
“對,是這個名兒。” 座上的人喝茶:“晏幾道的詞,不是誰都能起的。她從前的老相好,乃是高憲。你曉得麽。”
宦官這回是真哆嗦了,膝行到阮阿措面前:
“督公,小的疏忽。”
“知錯就好。” 他終于把茶杯放下,站起身撣了撣不存在的灰。
“高憲與她有舊,昨夜她出現,卻是意外。據聽聞,乃是那女子想要刺殺高憲,卻被柳鶴鳴攔下了。” 太監眯眼朝向日光,院門外傳來輕微聲響,有人進了織造府,正往前院來。
“此事,你去查個清楚,将功折罪。”
“是!” 宦官聲音洪亮,一步三跪地要走,又被他開口叫住。
“此時辦妥了,便找個由頭,将那巡鹽部院的主事換下去。高憲還得留幾日,假鹽鈔的事,我們替他壓住,便是咱家的好把柄。”
“曉得。” 對方回得幹脆。擡眼瞧太監時,見他神色渺遠,又問一句,督公還有什麽吩咐?
他眼神卻瞧着那從門口走來的兩人,打頭的黑紗直裰神情肅殺的是蘇預,後面容色漂亮的是柳鶴鳴。他右手纏着布,卻用左手搖扇子。
“瞧見了麽?那個穿黑的。”
他伸手往遠處指了指,恰兩人穿過回廊進來。
“那小子的把柄,如今也在我手上。待那戶部的人下去了,他便是下任巡鹽主事。”
阮阿措的眼睛眯起來,與手上的貓眼相映襯。
“要将他變成與咱家一根繩上的螞蚱,得讓他手上沾髒血,便才真是斷了回頭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