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叁拾貳·安樂堂(一)
叁拾貳·安樂堂(一)
容色昳麗的書生先上去行個禮,左手收扇子也風度翩翩,舉至與眉平齊:“見過督公。”
太監看着堂下穿青袍、中央鷺鸶補子,步态也像水鳥般安然的人,将手從暖籠裏伸出來,朝前邊勾了勾,柳鶴鳴就往前走了幾步。兩人眉目上打機鋒,其他人卻并瞧不出個所以然。
“昨夜聽聞高指揮府上熱鬧得很,可惜咱家不在,沒瞧見這熱鬧。”
柳鶴鳴擡眉:“督公說的熱鬧,可是蘇大人将高指揮的壽宴掀了,還以蒼鷹白鶴暗諷高指揮是晉朝陸機不知守拙的事。今日金陵城裏可都傳開,說蘇大人為客死的巡撫楊大人不平,還在城郊彌陀殿與督公絕交,是不怕死的直臣。”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尤悔》:“陸平原河橋敗,為盧志所讒,被誅,臨刑嘆曰:‘欲聞華亭鶴唳,可複得呼?’”
太監笑,笑聲傳遍整個前堂,笑得身邊年輕宦官臉色更差。待他笑完了,就傾身向前,手搭在檀木椅扶手上,饒有興味地看着柳鶴鳴。
“不愧是一甲探花、翰林庶吉士。你如今距考滿還有幾年?”
“回督公,我今年才至南京翰林院,方初考罷了。”明朝的文官考核官位升遷稱為“考滿”。即為官三年有初考,再三年有再考,再三年有通考。三次考試為期九年,考完即為“考滿”,根據成績分為“稱職”、“平常”、“不稱職”。“稱職”者則會得到升遷機會,官品會升一級或兩級。也有些人因成績出色,第一次初考便得到升遷機會,但實在少數。也有極個別人因為某些特殊情況,幾個月便得到升遷機會。書生悠悠答:“但柳某志不在官場,只願做個富貴閑人。”
“知道知道。” 太監懶得理他這一套,只招手往身邊,又吩咐:“看茶。” 幾個小火者就步伐輕快地上來,擺出一套青花描忍冬紋樣的瓷器。柳鶴鳴大搖大擺走上去,坐在他左側位子上,而蘇預仍在遠處站着,不語。
“這是金綻,高麗人。十年前我從安樂堂撿的,今後要給我養老送終。來,金綻,見過兩位大人。” 太監将戴滿寶石的手擡起來,年輕宦官誠惶誠恐,立即跪倒在地上,淚盈于睫。“爺爺,小的當不起。”
茶盞于此時被掀起,清香撲鼻。太監細眉舒展,也沒生氣,拿起自己手邊那杯吹了吹:
“你也十六了,咱家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尚在肅州城受凍挨餓。如今也該出來,受受風刀霜劍。”
喝口茶,又看看蘇預:“蘇微之,咱家勸你給個臺階便下,何苦為難我的人。不就是攔了你一回接親水船,該娶的遲早要進門,依我看,你是因禍得福。”
金綻這才記起他和蘇預的過節,乃是他受命去攔了一回接親船。遂咬着牙要給蘇預跪下賠禮,蘇預才開口。
“督公計謀深遠,蘇某慚愧。”
“你慚愧,你慚愧個屁。” 太監喝茶,眉毛都沒擡一下。“今日不請自來,是要求咱家辦事,還是逼咱家收拾你的爛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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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鶴鳴聞言,立即把手裏的扇子嗖地抽出來,放在手上,畢恭畢敬打開:“自然是來求督公辦事。事情倉促,在下只帶了此物,聊表誠意。”
桌對面的太監眼神掠過那扇面看了眼,不以為意地笑。
“不就是馬遠範寬那些。咱家不懂這些清高物件,柳大人留着巴結下任巡撫吧。”
書生不答,把扇子翻了個面。蘇預咳嗽一聲,偏過頭去。而阮阿措只眼風掠過,就把茶杯放下,接過扇子,眼睛都黏在那上頭。
“柳大人果然擅春宮,這扇面,雅而不俗,樂而不妖,千金難買,千金難買。聽聞這扇面柳大人連寧王求畫也未曾答應,怎的今朝送了我?”
堂下金綻聞言,眼神巴巴地往那邊瞟,而蘇預卻于此時開口:
“因今日想求督公的,是一個人的性命。”
阮阿措不說話了,他身子往後靠,像個倦懶的大貓。
“楊樓月麽。”
蘇預不答,瞧了眼金綻。阮阿措一個眼神,金綻就退了下去。他才整頓衣裳,往前走了幾步。
“楊樓月不能殺,非但不能殺,還需給她個安身之處。”
“為何?” 太監還在瞧那扇面上的畫:“她是高憲的人。那老頭子睚眦必報,不會容得下對她起過殺心的女人。更何況她曉得假鹽鈔的事,那事,與高憲牽扯甚大,想必你查張貢生時也問到過。”
“假鹽鈔之事,督公想替高指揮壓下去?” 蘇預看他:“因此案關系着巡鹽院的腦袋。此時往上報,就是打高指揮的臉。但鹽稅與漕運牽扯甚多,不查清楚,後患無窮。”
“就你清高。” 太監笑。
“這裏頭的門道、捅到天上有多少人死,我不比你清楚?江淮一帶登記在黃冊上的幾萬竈戶,如今大半都是假的。鹽稅年年交、年年欠,年年有州官被砍頭,你一個開醫館的,真操心起廟堂事來了,你不是退了麽?”
“因我手上有督公想要的東西。” 蘇預忽地轉移了話題:
“那位貴人在城外走丢的仁濟義莊與養濟院,都是皇産。五十年前蘇某的太公告老還鄉,領了南京養濟院掌院的閑職。督公若想在高指揮插手之前,将那義莊運河連着鹽倉都控在織造府手裏,只能通過我。”
太監不笑了,拿起個青花瓷杯,啪嚓摔在地上。身後小火者臉上顯出心疼神氣,但不敢吱聲。随即,他忍住被人擺了一道的怒意,強笑着問:“那日貴人在丢在金陵郊外,也是你做的局?你跟他說什麽了?”
“那倒與我無關。” 蘇預淡淡回複:“實不相瞞,蘇某也是在那日之後,才想起去查這仁濟義莊的來歷,卻查到自家頭上。” 他停頓:“可那貴人是如何躲過你手下耳目、竟跑到那等地方,我亦不知。”
阮阿措沉思,怒容逐漸散去,最後變成若有所思。
“有意思,真有意思。”
“什麽有意思?” 蘇預捕捉到他神情變化,忽覺他對他隐瞞了什麽,追問道。
“那殺了張貢生的真兇……說不定,就藏在義莊。”
太監笑得露出晃眼的白牙。
“你想想,誰手裏還有苗人的箭簇、貴州的俍兵。除了掌院,誰還有膽子住在皇産裏頭,誰對搜刮民財制假鹽鈔的人恨之入骨,奪民之財,等于奪他私産。蘇微之,你這回是和成王敗寇的買賣綁在一塊,掉腦袋也回不了頭啦。”
蘇預眼神只變了一瞬,立刻穩住。
“督公不能随意毀謗貴人。”
“我毀謗?咱家是司禮監出來的,萬歲爺都說,咱家這雙眼開過光,能瞧出人三輩子的事兒。蘇大人手快,讓那位攀上了南鎮撫司以鉗制我,卻沒防住那位,怕早就曉得你是誰,這局棋,咱吶,都讓他給拿捏了,真是後生可畏。”
太監眯眼,仰頭看遠處。
“金陵要變天啦。”
***
離了南京織造府,兩匹馬走出巷道,柳鶴鳴就氣急敗壞地罵。
“什麽小王爺,我看他就是個窮道士,知小禮,缺大德!我們這麽幫他,折了兩只鳥,還賠上我的鶴舞,他竟敢瞞着這麽大的事!若那義莊裏邊真養着兵,查到你頭上,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蘇預卻不知在想什麽事,臉色不喜不怒。柳鶴鳴回頭瞧他,放慢了馬速,擡手拍在他肩上。
“唉,唉,蘇微之,你不會給吓傻了吧。”
他這才回頭,朝柳鶴鳴一笑。
“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
“別跟我扯《大學》。我說你,就不後怕麽?”
“後怕有什麽用。幸而阮阿措答應了替我們與高憲周旋,把楊樓月保下來。不然,你這手白廢了。”
“誰說我手廢了。” 柳鶴鳴瞪他:“我手好得很,不出三月便能作畫。若不能,我就去街上說,你們春熙堂都是庸醫。”
“就是有你這類病患,才無人敢做良醫,致使天下人無處看病。”
“好好好,我說不過你。不過這個……” 柳鶴鳴從腰間又掏出個扇子,插在蘇預腰間:“我這手傷之前才畫了兩幅,一幅便宜了督公,這個送你,算是謝你治我的傷。”
“別不要啊,若我這手真廢了,這就是絕筆。” 他痛心疾首:“千金難買。”
蘇預正控着馬缰,偏頭看了眼腰側的象牙骨紙扇,想拿出去,思慮片刻,卻沒動手。
“楊樓月,究竟與你有何幹系。”
他問得直接,柳鶴鳴沉默了,馬也慢了幾步,落在蘇預後頭。而他也調整馬速,等柳鶴鳴再度趕上前,那假意微笑的臉上,卻有悲哀眼神。
“還記得早些時,我與你說過的趙尚書的女兒麽。”
“那門親事,三年前便沒了。趙尚書因言獲罪,被下在诏獄裏,挖眼拔舌。三服之內的親眷,男子流放,女子充為官婢。我與趙小姐青梅竹馬,趙家被抄時,我還在秋闱應試。放榜時我中了探花回去,她阖家都沒了。”
“我四處尋她下落,杳無音訊。我辭了京師的官,留在南京翰林院,想查她的消息,卻得知她抄家當夜就投了湖。那夜,我險些醉死在秦淮河邊上,醒來就碰見楊樓月。”
“我與楊樓月,是萍水相逢,患難之交。” 柳鶴鳴淡笑。
“她不願講過去,我不願講将來。”
蘇預不說話,手裏挽着缰繩。這麽安靜地走過幾條巷道,柳鶴鳴才笑着拍他:“唉,我诓你呢,不會真信了吧。”
春風吹過小巷,吹起柳樹翩跹。兩人看向不遠處的秦淮河水泛起晶瑩漣漪,繼而蘇預也笑。
“信與不信,各人自知。”
***
蘇預進門,沐浴。天色昏黃,問及沈繡,說是又出去,去了春熙堂瞧昨夜送來養病的楊小娘子。他點頭,把身上衣袍解開,碰到那柳鶴鳴的扇子,想了想,還是沒扔進火裏燒了,只找個書格放進去,壓在舊書裏邊。
待洗了澡出來,走進書房。書房裏沒點燈,他掀簾子進去,卻聽見窸窣聲音,沒來得及抽刀,就聽見沈繡細細的聲音在書架邊上響起。
“是我。”
他渾身緊繃的勁力瞬間松懈下來,按了按額角,問她:
“怎麽不點燈?”
“此處有月光,不用點燈。” 她動作有些急,像在藏什麽。蘇預覺得好笑,又往前走兩步,沈繡立刻聲量擡高:“先,先別過來。”
“怎麽。” 他背着手,在月光裏看見她頭上玉簪子水光流動,而她正踮腳往書架上放東西,手裏捧着一摞書,眼見着要摔,還在那強撐。他等了會,等她把書都塞回去,整理衣裳後就要匆匆離開,才一把拽住她,來不及裝成不疾不徐,眼睛只瞧見她沐浴後新鮮換的衣裳、聞見她身上散發的香氣,餘光瞥見她懷裏的書,開口方道:
“朱丹溪的書,除了《格致餘論》《局方發揮》《本草衍義補遺》外,還有本《金匮鈎玄》。”朱丹溪,金元時期的著名醫家,浙江人。
沈繡這才擡眼看他,瞧過他沐浴過敞開的領口就立刻別過眼。“沒,沒尋到。改天再來。”
“你不是又要徹夜苦讀,忙着給那楊樓月尋溫補安胎的法子麽,何苦明日再來。” 他放開她,信步往書架走:“那女子一意孤行,你為何護她至此。”
沈繡看他恢複正經情态,料想是不打算做什麽,就站住回複。
“春熙堂後院裏,這樣的不只她一個。”
接着看他從書架裏拿起某本,就走過去拿。“我想,治好了她,往後就有膽子去治更多。”
書拿下來了,但架上方才放的那幾本卻随着這本的抽出而微微晃動,繼而摧枯拉朽地掉下來,砸了一地。蘇預下意識抱住她,把她頭護在手掌下。沈繡揪住他衣領,等巨響停了,才回頭看,瞧見月光裏,所有書上頭,赫然有個扇子,被震得散開了扇面。
那上頭畫着屏風裏交疊的兩個人,邊上還有行小字:“北裏秘穠豔,東園鎖名花。”唐 司空圖 《效陳拾遺子昂感遇》詩之二:“北裏秘穠豔,東園鎖名花。”
她啊了一聲,蘇預立刻捂上她眼睛,或許是心虛,兩句話間吞了音,喉頭滾動。
“乃是柳鶴鳴寄放在我處的。”
“與我無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