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叁拾肆·安樂堂(三)
叁拾肆·安樂堂(三)
“回大人,這批藥材需曬幹了運往京師,走水路,路引已往都統支取,共三百一十八扛,單子在此,并勘合印章、打點、折耗,都算進去了。”
沈繡早起就去了春熙堂後院,路過前院時卻又撞見蘇預在車馬擁擠的過道上與賬房核算貨物。自幾天前起,她來此處做事都穿着醫女的衣裳,麻色衣裙,發髻挽起來玉簪,走得悄無聲息,想他沒看見,兩人擦肩而過。
但蘇預在她走過去後,擡頭瞧了她一眼。人走得急,他就笑了笑,繼續和賬房問答。對方卻推了推挂在鼻梁上的水晶圓鏡片,猶疑地确認那是個笑容,慌了:“大人,小的沒算錯吧。”
他把賬冊還回去,點頭:“沒算錯。切記盯着交貨時,不可将銀兩換作寶鈔。”大明寶鈔,洪武年間開始發行,通脹嚴重。
“嗳。若是京師那邊硬要那新鈔支取,這上邊的折耗,都夠咱再往四川送兩趟紅藥了。” 賬房捂心口:“臨近年關,可別再出岔子。”
“不會。”蘇預又笑,和顏悅色:“這批藥,是給宮裏的。”
賬房臉色急變,連連點頭:“曉得,曉得。”
兩人分別,蘇預轉身往裏走,聽見賬房仔細囑咐清點藥材的夥計。而一隊穿暗綠曳撒、皂底靴、腰佩官府制式長刀的人忽地走進來,如同黑色溪水。賬房要開口問,對方立即抽出刀,蹭愣愣一聲,所有人都放了手裏的活計,瞧着那夥來勢洶洶的人。
“刑部右侍郎、兩淮鹽務提督顏文訓,邀蘇大人往府上一敘!”
蘇預站住了,面對刀光如牆,他側身回首。
“原巡鹽院主事不是戶部的麽?”
“顏大人昨日方到金陵,走的水路。怎麽,萬歲爺的禦令,還要通知給下邊?”
蘇預不答,只往賬房處瞧了眼,就甩袖做了個“請”的手勢,就與一幫氣勢洶洶的官差走出去。
“大人,唉大人……”
賬房又擔憂又焦急,捂着心口的手更顫了,原地轉了個圈,就揪住旁邊的小夥計,低語道:“快去鎮撫司,找,找總旗兀良哈。就說……說大人被巡鹽院的官兵帶走了!”
Advertisement
***
跨過幾道院門,後院就對前院的風波充耳不聞。
此地多的是需沈繡照看的事。提梁壺在柴爐裏燒着,産婦在上房哀嚎。幾個醫女進進出出,她手裏拿着銅剪,咔嚓剪斷了新生兒的臍帶。
“恭喜,小兒無恙。”
她把銅剪在水裏浸過,滲出一圈圈血紋。孕婦躺在榻上臉色蒼白,聽了這話才哀哀哭起來。她擦去頭上的汗,身旁年紀大些的醫女已對這場景習慣,包嬰兒的手腳利索,裹行李似的,末了打個結,就把小兒放在婦人懷裏。
“可,可惜我是、是個唱戲的。” 婦人淚水在幹涸的眼眶邊,伸手要探嬰兒:“生了,也養不大。”
沈繡不說話,起身最後瞧她一眼,就去照看藥爐,對坐在爐火旁的沈惜囑咐:“産婦是膠州人氏,初來金陵底子虛,安神湯多放些大棗和蔥白。”來自孫思邈《傷寒雜病論》
沈惜一手拿着《金匮要略》,起勁對她點頭,做了個你放心的手勢,沈繡就走出去,在門前舒展胳膊,瞧日頭地下幾個患傷寒初愈的小兒玩麻紙頭做的風燈。
然而這時院門一開,只伸出個手,握着黃澄澄的腰牌。沈繡甫看到就提着裙子跑過去,果然是兀良哈。
“嫂夫人,有急事與你分說。此處盡是女眷,借一步。”
她把沾了血水的袖子揩了揩,走出去關上院門,眼神沉靜:“怎麽?”
兀良哈這才對她行了個禮,言簡意赅道:“方才巡鹽部院來了人,大人随他們出去了。然我方才得人通傳,才曉得上任巡鹽部院主事是”,他頓了頓:“暴斃在任上。”
見沈繡依然面色不改,他才繼續說下去。
“新到任的兩淮鹽務提督是刑部右侍郎顏文訓,尚不知底細。我特來告訴嫂夫人,莫要驚慌,我等會往鹽部院查清楚,保證将大人全須全尾地帶回來!”
她此時才回過神,開口卻是嗓音幹澀。
“你說上任巡鹽主事暴斃在任上,他、是怎麽死的?”
兀良哈原本欲言又止,此時徹底沉默了。待心中天人交戰結束,才艱難回話:
“是被利劍穿心,射死在巡鹽院大堂上。”
對話未完,前院裏就傳來一串急急的腳步聲。接着是賬房先生手裏捧着個黃布抱着的東西,哆嗦着手,把東西交在兀良哈手上。瞧見他身旁站着個醫女,卻也顧不上許多,眼睛只盯着那布包。
“大人,這、這是方才那幾個官差過來送的。說是要交給……交給春熙堂的沈姑娘?”
兀良哈眼睛睜大了,他把布包遞給沈繡,裏邊包的東西四四方方,沒什麽重量。她掂了掂,把布頭一點點打開,漏出個木盒,用暗扣扣着,她一按,就開了。
啊啊啊啊。
賬房瞧見那裏邊的東西,雙腿一軟就坐在地上,而兀良哈将唇抿成線,臉色鐵青。
裏邊裝着的,赫然是根手指頭,男人的手指,指節修長。血跡覆蓋,腥氣四溢,是新切下來的,血從盒底漫溢,滲了點在黃布上。
沈繡不說話,凝視那斷指片刻,就蓋上木盒。
“将這東西給你的人,還在麽?”
賬房說不出話,只搖頭。
“長什麽樣?穿戴、腰牌、口音,都說與我聽。”
賬房捂住心口喘氣,哆哆嗦嗦從衣袖裏掏出個藥丸嚼着咽下去,才勉強說出幾個字。
“穿官、官差衣服,銀腰牌,北邊口音。與、與方才那幫人一樣。”
“嫂夫人,這指頭或許不是……”
“兀良哈。” 她低着頭,看不見表情:“煩請你替我備車。我要……去趟織造府。”
“去做什麽?”
沈繡把木盒子緊緊攥着,擡頭時還是那副遠山淺淡瞧不出喜怒的樣子:“這指頭是不是蘇預的,我尚不能斷定。但此事若是出半點差池,你、我、春熙堂,都将不保。”
“可這、與織造府有何關系。”
沈繡不言,神思像飄到不久前,窗外還簌簌落雨的時候。蘇合香的味道、簾上輕煙。那個用扇柄敲節拍背岳飛詞的太監,穿着紅蟒袍。
“進退無路時,便盡人事,聽天命。”
***
沈惜在後院尋了個空曠處看書。快入夜了,黃昏時霞光一縷縷移動,牆外搖橹聲輕緩,依稀能聽見船夫用蘇州話唱俗歌: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家飄散在他州。宋代民謠
牆頭傳來窸窣響動,她擡頭,看見牆上蹲了個人,穿道袍,微暗光影裏,靛青色袍子襯得他膚色更加白,像畫上的菩薩。
他對她打手語,笑眯眯的。
“一個人?”
沈惜不理他,低了頭繼續課書,他就兀自跳下來,輕如落葉。她怕了,起身要走,對方就拉住她,用口型說:我有要緊的事。
她先掙脫開了他的手,推出去三四步,站在回廊裏頭,警惕看他。小道士依舊不疾不徐,順手在院裏找了根枯枝,就着最後一絲昏黃日頭,在地上揮灑自如地寫,仿佛那黃土地面是上好宣紙。寫完,他就将枯枝扔在地上,翻過牆,走了。
沈惜低頭去看,手裏的書落在地上,啪嗒一聲。那是句謎語似的話:
良弓蒙塵,伯牙音絕;木難為材,子期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