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叁拾伍·安樂堂(四)
叁拾伍·安樂堂(四)
軟轎從後巷走,越靠近織造府,身穿罩甲、佩腰刀的衛兵越多。瞧着那小轎子,都不禁側目。沈繡卻渾然不覺,還掀開轎簾一角,詢問兀良哈:“快到了麽?”
兀良哈手按在刀柄上,騎馬貼牆跟在轎旁,把左右視線堵死。彼時太陽已全數落了山,天邊一線如血殘陽,接着就是黑沉沉天幕壓下來,教人喘不過氣。
終于,轎子停在織造府後門口,兀良哈下馬,從貼身衣兜裏掏出幾角碎銀子掂了掂交給看門衛兵,愁眉苦臉朝後頭努努下巴,用手遮住臉低聲:“哥哥行個方便。這位是來,咳,給督公看診的。”
衛兵接過銀子還是狐疑,往簾子裏瞅。兀良哈立即擋住,笑嘻嘻道:“給督公看診的人,哥哥也要瞧麽,是不是還要瞧瞧給督公的藥?”
聽見“給督公的藥”這幾個字,對方立即打了個寒戰,連連擺手後退:不敢不敢,您請您請。
兀良哈就一揮手,轎簾掀開,一雙高底靴先出來,接着是素手、青袍、直檐大帽。鬓發整齊,眉眼被大帽遮住半邊,但依然能看出山青水秀的長相,比尋常小倌清俊,有書生氣。
衛兵呆了幾秒,聽見兀良哈咳嗽幾聲,有責備的意思。
“怎麽?”
對方立即收腿回身,把人往裏送。沈繡心裏忐忑,這身衣服是兀良哈從鎮撫司找了個身量小的下屬扒下來的,蘇預的衣裳她穿着根本滑稽。但事急從權,當下的頭等要務,是進了織造府。
“沒怎麽,沒怎麽。” 衛兵還在瞧,沈繡把帽檐按下去,抱着藥箱,跟兀良哈跨進垂花門。此處幽靜,四處都能瞧見衛兵。若是真出什麽岔子,她插翅膀也飛不出去。
走過抄手游廊,院裏遍種奇花異草。縱然是初春,仍舊有幾種花抖擻地開着,白的是梅,臨闌幹還有些金黃色小花,像是報春花。
她跟着兀良哈急走,瞧得不仔細。逐漸聽見後堂裏歌管樓臺聲細細,她腳步就慢了。
“督公的家班,唱曲兒的。”兀良哈回頭,聲音放低:“不妨事。”
她嗯了聲,繼續往裏走。游廊越走越奢侈靡麗,琉璃鑲嵌的花窗,做成廣府式樣。蘭花養在窗下,用暖棚罩住,令走動都有香氣。兩人站定在後堂外,對兩個衛兵。兀良哈握拳又松開,終是壯着膽子開口。
“督公,看診的先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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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堂裏樂聲疾停,那些溫軟細膩的江南嗓子都退下去。接着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慵懶聲音從錦簾內傳出,只兩個字。
“進來。”
沈繡跟着兀良哈進去,甫一露頭,就聽見那聲音又開口。
“你出去。”
沈繡心裏一震,擡眼時,卻見兀良哈行了個禮,麻溜轉身往外走,她才知道這句說的是他不是自己。側身時兀良哈對她使了個眼色,讓她寬心。
但在這種地方,怎麽能寬心?但想罵人也來不及了,她只能待厚重錦簾再度落下時,才緩緩擡頭,往聲音傳來的地方瞧。四下裏都寂靜,她先瞧見的是水磨金磚鋪地金磚,明清兩朝特指禦窯燒造、專供皇家使用的青磚,原産蘇州、松江等地。,靠近軟榻的地方坐着兩尊鍍金銅貔貅,緩緩吐出香霧。
江南寒春,這寬敞大堂裏卻無處不暖,不知暗處焚了多少香炭,用千萬層的毛皮與緞子封門,才能有這等暖意。
而榻上坐着的人就裹在千萬層的富貴裏,卻穿着身家常道袍此處道袍不是道士袍服,而是明朝男子常服,又叫“袴褶”。“戎服也,其短袖或無袖,而衣中斷,其下有橫褶,而下腹豎褶之。若袖長則為曳撒,腰中間斷以一線道橫之,則謂之程子衣。無線導者,則謂之道袍。(明·王世貞《觚不觚錄》,暗藍襯裏,外罩灰紗,也沒戴冠,只着束發的網巾,白淨臉,眼尾幾道深痕,手裏拿着拂塵,像在閉目養神。
沈繡站在當地,等一個開口機會,安靜中只聽見牆角更漏聲響。忽而她聽見漆金屏風後窸窸窣窣,零星有人笑聲,有男有女,她聽不清楚,只覺得驚駭。而此時軟榻上閉目的人終于動彈了,他說:放肆。後邊人聲立刻就止歇。
她這才瞧見地上有些散亂的衣服,腦袋嗡一聲,想起扇面上畫的東西,頓時覺得這暖閣如同龍潭虎穴,而她是行差踏錯,誤入某個她不應當涉足的禁區。
“擡起頭來。”
他把手裏的拂塵掉了個,沈繡人在屋檐下,只能略擡頭,将眉眼都呈在那人面前。兩相對視間,卻是榻上的人笑了。
“你也是個不怕死的。”
沈繡沒來得及思忖這“也”是什麽意思,他又微阖上眼,手裏的瑪瑙珠串緩緩撥動,終于,她咬牙開口:
“督公。我此番前來,是為春熙堂,有事相求。”
瑪瑙珠串靜止,他沒睜眼,盤坐在那,仿佛已經入定。
“聽說了。巡鹽院的事,歸高憲管。按例,南京織造只管采買,旁的事,你尋我也沒用。手伸太長,便是逾矩,要受剮刑。”
她不言,把斜跨在肩上的藥箱轉到身前,撥開鎖頭,取出那個黃布包的木盒子,打開。滿屋濃重香氣中混進血腥,頓時殺機四溢。
他睜開了眼。
“這指頭,是從督公手下人那砍下來的。”
她繼續鎮定道:“那日接親水船,他右手五根手指頭上,三根都戴戒指。寶石大,戒痕深。食指與将指甲緣均有白斑,按理,此等身份的宦官,不應當與貧苦農家似的缺鹽,我猜,或許是從前常年在水上行船的緣故。”
“高指揮與督公有嫌隙吧。動不了督公,便動了織造府的人。”
她說完了,再次拱手,默然站立。而榻上的人卻少見地焦躁了,瑪瑙串珠滑落,掉在虎皮毯子上。他下了榻,赤腳站在地上,往屏風後喊:金綻!
無人應他。良久,才有個女孩子的聲音顫抖着開口。
“金大人今早往、往北邊去了。說是要出、出城。”
他頹然。
沈繡沒瞧見過誰在瞬間被抽去筋骨、束手無策的那種頹然,也霎時有些慌神。她沒想過這個被她冒險猜中的人對眼前的九千歲來說分量這麽重。那天那年輕宦官驕橫的神氣還在眼前,現在想起,倒确實像個被長輩慣壞了的孩子。
但這慌張也持續不多久,她就想通了。她也沒被誰這麽驕縱寵溺過,未能預料督公此時的心情,也實在正常。
于是就不慌不忙等着,因為現在有人比她更急。
“出城做什麽!”
他找鞋,趿拉着鞋就要出去。後頭立馬竄出來兩個小火者給他穿鞋,都被一把甩開。
“回、回督公。金大人說他、他要去找一個相好的,叫,叫什麽如意。” 屏風後的姑娘說話已經帶了哭腔,接着撲通跪在地上。“我們幾個沒本事,金大人出城前剛吸過了葉子煙,勸不住。”
哐啷。一人高的青花瓷瓶被他掀翻,嘩啦啦碎了滿地。
“混賬!”
屏風後邊響起起此彼伏的磕頭聲,而沈繡繃直腰板站在那,督公與她擦肩而過時,順手将刀架上的彎刀刷地抽出,橫在她脖子上。
刀光似雪片,照着她的臉。
“看清楚了?若不是金綻,我要你的腦袋。”
沈繡不說話,只點頭。喉嚨擦着刀口掠過,而身後那股懾人的殺意撤去,少見地,他步态有點倉惶,有點頹唐。
“備馬。”
他站在門廳前,立刻有人上來給他穿衣裳、系腰帶。紅蟒袍,牛皮罩甲,穿得有條不紊。沈繡轉過身等,等他記起來她。
終于,太監回頭,上挑眼尾末端紋路更深,像那穿衣的幾個順剎蒼老了好幾歲。
“給她也備馬。”
沈繡低頭,握緊藥箱。自從年幼時随家人走川南商路騎過馬,這麽多年,她都快不記得怎麽上馬了。但此刻她不能後退,只能往前。
太監的黑貂大麾甩開幾步,行得繁弦急管,像有二胡趕着他。沈繡亦步亦趨,幾乎是跑着跟上去。想起從前這人與蘇預在月下的争吵,當是從前也在行伍裏待過。
怪不得臉色這麽白,八成是染過寒症,又怕冷。她習慣地思索起症狀,卻冷不防太監回了頭。
“此番帶上你,是看在你有醫術。若人還沒死,你能救活,你要什麽,我賞你什麽。”
此時已走到了前院,她站在兩匹比她還高的馬跟前,淡淡道。
“此話,待将人救活了再說吧。”
說罷她拽住缰繩,正在冥思苦想要怎麽上馬,兀良哈卻不知從哪裏冒出來,托着她靴底一送,她就坐在了馬上。心還懸着時,督公已甩開大麾,棗紅大馬就揚起前蹄,面前織造府的門一扇接一扇地打開,所有人都低下頭,等他疾馳而過。
假如說此前接親是虛張聲勢,那麽此時此刻,她終于對什麽是滔天的權勢有了實感——那是世上無人、無事能攔着自己的自信。
但,倘若是大半輩子都浸在這權勢裏呢?她心顫了顫,答案呼之欲出。
這是條不能後悔的通天之路,到了絕頂,只能縱身一躍。若是不幸沒死成,會比死更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