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叁拾陸·安樂堂(五)
叁拾陸·安樂堂(五)
最後幾縷昏黃陽光灑下,照着巡鹽院的高牆。穿過照壁,兵甲森然列在院牆兩旁,再往裏走,就是深不見底的前堂、花廳。“明鏡高懸”的匾是幾十年前的禦筆,屋後停着許多箱籠,像有人剛落腳于此處,還沒來得及收拾行李,就消失了。
四處安靜得詭異,而大堂上,坐着個穿三品官朝服的人,冠戴齊整,眼睛圓睜,心口位置是枚箭,深入幾寸,勁力強大,甚至紮穿黃花梨椅背,把人牢牢釘在那裏。
腳步聲從後堂響起,兩個官,一個皂隸。皂隸手裏托着盤子,用紅布遮住。前邊走的官身穿緋袍,與堂上死去的人品級相同,孔雀補子。但衣服略舊,遠沒有死去那位身上的新。
“剛到,就瞧見這個。仵作來瞧過,人是兩個時辰前死的,約略是雞叫前後。”
“南京官場就是如此麽?” 緋袍的人束手背後,瞧着堂前,冷笑一聲。“我還不如回甘州種地去。”
“顏大人怕了。” 後邊的人将襕衫袖口挽起,走到堂上,掀開死者眼皮看了看,又低下頭去,仔細查看箭柄,繼而看向皂隸,對方就端着紅布盤子上前去,掀開,裏邊是套刀具,形制不同,奇形怪狀。他挑了其中一個制住傷口,須臾間箭簇被拔出,沾着已變為暗紅的血。皂隸吓得閉眼,當啷一聲,箭簇就落在墊着白麻布的盤子裏。
“和張貢生死法一樣,也是苗人的箭簇。”
他用皂隸遞過來的手巾将血擦幹,而緋袍的官眼神已經落在那盤子上。
“蘇微之,這麽多年不見,你這處置傷口的手藝,倒是長進不少。甘州肅州兩地的軍中還常講起來,說蘇總兵的刀比麻藥還快,上陣殺敵卸甲救人。不承想你倒真回來開醫館了。”
“顏大人見笑。” 蘇預又回頭看死者,擡手把他眼皮合上了。而就在死的人眼皮落下之時,身後畫梁上有輕微窸窣,似有人笑聲,極微小,但任誰聽了,都會脊骨寒涼。
他立即擡頭往梁上看,卻什麽都沒看見。緋袍的人注意到他動作,也警覺擡頭。
“瞧見什麽了?”
蘇預不動聲色。
“沒什麽,鳥雀而已。”
兩人踱步出大堂,走過成排的箱籠,漆了防水的桐油,在夕陽中黑得發亮。箱口貼着明黃封條。顏文訓注意到他視線,搖頭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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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鹽鈔。”
“今年兩淮水患嚴重,運河水道被沖垮數條,船行數裏就要換水路、換船,南邊的糧都運不到京師,鹽價騰貴。禦令下來,要查囤積鹽鈔的富戶,年初已将幾百口人下獄了。”
“這調職的令也來得蹊跷,限我三日之內從揚州往金陵。剛來,這上一任就死在堂上。這是要給我下馬威啊,告訴我,金陵的事,我管不了,也別想管。”
顏文訓把文雅的胡須往上捋了捋,饒有興味。
“可惜顏某是刑部出來的,這促織鬥得越歡,我瞧得越起勁。若是鬥殘、鬥傷幾個,就更好看了。”
蘇預不露痕跡地皺了皺眉,對方未曾察覺,還拍了拍他肩膀。
“嗳,明朝休沐,你我出去打獵如何?聽聞這一帶有野鹿,滋味甚好。我還帶了好酒,甘州紅曲!”
他只收拾好刀具,頭也不擡。
“鹽鈔關系南鎮撫司,朝中有此調令,便是曉得南京要出亂子。若是你也鎮不住,下邊的州縣鬧将起來,縱使暗處的人不殺你,上頭也要拿你。”
“曉得曉得。” 對方甩袖。“何必講這些掃興的話。這‘酷吏’的名頭我既來,便給它坐實。什麽高指揮、阮督公,敢打我的主意,我定先斷他的腿。”
蘇預聞言,終于有點笑意。
“顏文訓,京師六年,你倒是半點未曾長進。過剛易折,萬事小心。”
“權當是誇我吧。” 對方此時終于得空,上下打量他。“倒是你,蘇總兵。六年不見,無事不送書信給我,過去一月卻連寫三封,說箭簇與假鹽鈔這類芝麻紅棗的閑事。怎麽,想被上頭起複了?若真有意回來,我明日就寫折子,就說顏某要回鄉種地去,這巡鹽部院的肥差便交給你!”
“信口胡沁。” 蘇預整理袖子。“時候不早了,告辭。春熙堂還有瑣事待我回去。”
“是有佳人等你回去吧。” 他身後的人語氣豔羨:“還是有個爵位好,回鄉便能娶上夫人。看看我,刑部幹了十幾年,回家狗都嫌我晦氣。”
“嗯。”
蘇預根本沒否認,反倒嘴角揚起,身後的人更氣了,對他指指點點:“有夫人了不起?你小子,你以後別上我巡鹽院的門,瞧見你就心煩。”
“又不是我要來。” 蘇預對他行禮就走,顏文訓甩袖子:
“滾滾滾。”
但此時天光掩去最後幾抹紅,天幕重重垂落,鋪開無盡的黑。他心頭忽地湧起不祥預感,就聽見後院裏傳來慘叫聲。
那聲音劃破暮色中的夜空,凄厲、不安,驚起檐前鳥雀。
兩人立刻往聲音傳來的後院狂奔,大袖在風中飛舞。蘇預跑得更快幾步,穿過回廊和倉房,跑過昏沉陰暗的回廊,終在一間虛掩着的暗室前停住腳步。
門一推,就開了。吱嘎作響,灰塵落下,他瞧見屋裏的人盤腿坐着,身上衣裳七零八落,左手哆嗦捧着右手,右手食指被斬斷,臉上用毛筆寫着“閹宦”兩字,而人已昏死過去。地上鋪滿鹽鈔,甚至還有幾張在桌上摞起,高達房梁。門開時震動,鹽鈔就雪片似地落下,落在血泊中。
就在他們推開門之際,蘇預聽見前院裏也傳來腳步聲,不是一個,而是一群。無數雜沓聲響伴随馬嘶,接着是佩刀的人奔過來的聲音,速度之快、時間之巧,巧得像個布置許久的局。
他起身回頭,瞧見門口站着、氣喘籲籲的人。在前邊的是戴檐帽的年輕男子,遮住眉眼看不分明,後邊的人不用問也知道,那身蟒袍就是讓他橫行無阻的通行證。
太監誰都沒瞧見,他只怔怔瞧着屋裏的人,嘴唇開合,“金綻”兩字卻沒說出口。待年輕男子擠開其餘的人跑進去,把藥箱放在地上,立即手法利落地止血、清創、包紮時,身後有人點起火折子,其餘人或許是被這場景震住,都久久不言。
火折子點起來,蘇預剎那間把檐帽遮住的臉瞧得分明,心頓時揪緊,還有種異樣的疼。而沈繡好像根本沒看見他,全神貫注在傷患身上。
他看她包紮後,學着他上回醫治柳鶴鳴的法子手腳麻利地用針紮住幾個穴位,擰開藥瓶往他牙縫裏灌藥,直到對方一口氣上來,緩緩睜了眼。太監立刻把她擠到邊上,撲過去用手扶住那小宦官,用手去擦他臉上的墨跡,但怎麽都擦不幹淨。
“該死,都該死!”
沈繡沒見過督公如此激動,被推到一旁也沒在意,甚至還主動讓了讓。但有只手接住她,将她扶住,又帶到身後。
她聞見熟悉的甘松氣息,卻是什麽話都說不出,甚至不敢回頭看,怕看見那人不是蘇預,又怕蘇預瞧見她再三兵行險着會生氣。
但在黑暗中,火折子照不到之處,他扶住她肩膀的手滑落下去,找到她的手,緊緊握住。
她忽地覺得心裏一輕,渾身的擔子都卸了,方才撐起膽氣的那股力氣瞬間消散,竟往後靠在他身上,睡了過去。
“沈繡!”
他那聲壓低了的呼喚沒得到回應,懷裏的人眼睫細密,呼吸輕緩,像找到了最适合睡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