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叁拾柒·安樂堂(六)
叁拾柒·安樂堂(六)
外邊忽然下起雨來。
雨勢從淅淅瀝瀝變成細密如織,籠罩天地。血與濕氣混作一團,還有院子裏的草木泥土味道。督公甩開身後想接過金綻的衛兵,自個把昏死的人背在背上。純黑的油紙傘在他頭上撐開,織造府的人都默默跟着他,彙成鐵色河流,流過門檻。
直到路過了顏文訓,太監才挺住腳步。縱使是将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顏侍郎也暫時拉不下臉,尴尬停在那,等對方發難。
“人是在你這兒找着的。”
太監的臉在雨幕中蒼青如紙。
“顏大人不會不想查個清楚,還自己個清白吧。”
說了這話,他撂下人就走了。黑色洪流随他遠去,只聽見噠噠馬蹄聲。待一衆宦官走幹淨,顏文訓才撒出方才被擺了一道的氣,把袖子甩得啪啪響,轉身進了暗室內。
“反了天了!我做了這麽多年官,頭一回碰見敢在我眼皮底下殺人的!”
此時他才發現暗室裏還有人沒走。蘇預正盤膝坐在地上,懷裏抱着個年輕俊秀的郎君,眼眉微阖,表情安詳,卻把顏文訓吓得一愣:“不是吧,又死了一個?”
蘇預深深翻了個白眼,沒理他。顏文訓低頭去探鼻息,他才擡手擋住:“別動。”
對方先是懷疑,繼而驚訝:“蘇微之,你?”
“這是我夫人。”
他終于開口,顏文訓先是哦了聲,又咦了一聲。
“這本朝的事,我是越來越不懂了。” 他搖頭。“平時也讓你夫人穿男裝麽?沒想到你竟是這等貨色,虧得我與甘州同僚成日誇你。”
“少說兩句吧。” 蘇預看她睡熟了,緩緩站起身,往後揚了揚下颌。“這暗室有蹊跷,你往頭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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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文訓聞言,眉間頓時蹙起。
“你先告訴我,有什麽。”
“怎麽,你怕了?” 蘇預笑他。
“不是怕了……從前我碰到過一個案子,有個漳州商戶懷揣重金半夜投宿驿館,歹人心懷不軌,半夜将那、那屋頂挖了個洞,叫他名字。那倒黴蛋一擡頭,刷,腦袋就和身子分了家。當地人說這種會刀絲的,都是湘西大巫,殺了人拿去做蠱的。” 顏文訓咽了咽唾沫:“幹我們這行的,不行夜路,不語怪力亂神。多少,犯忌諱。”
蘇預又笑。
“上邊什麽都沒有,你放心大膽地擡頭。”
他這才擡起頭,瞧見屋頂果然空了一塊,露出漆黑如瞳孔的天幕。雨水淅淅瀝瀝順着那縫隙漏下來,沾濕地上的鹽鈔。那縫隙窄可容人,卻沒有繩子垂落,周圍也無磨損痕跡。
就像是金綻自己爬進屋裏,布置好那屋頂的洞,自己将自己手指割下來,又等時機恰好時喊出了聲。
“啊呀。”
顏文訓繞着那塊地方查看幾圈,立即喊人。方才侯在院內的衛兵立刻沖進來,就被指派去保護房頂、處理地上所有證物,又沿着屋內屋外四處搜查。
“明日若那金綻還活着,少不得你要去織造府登門拜訪。”
蘇預站在門口,眼睛瞧着院外,側身與顏文訓說話,像在等着誰。
“要我去求他?不可能!”
“金綻是人證。” 蘇預平心靜氣:“更何況他是在你地界上出的事。暗處那人,就是想把織造府卷進來,讓你脫不開身,只能往下查。”
“查什麽?”
蘇預往地上看,顏文訓也往地上看,瞧見滿地的鹽鈔,明白了。
“說什麽忠孝節義,背地裏都是他祖宗的錢錢錢!我是真不想幹了,趕明兒這攤子處理完,說什麽我都回老家去。老娘年邁,還等着我養老呢。”
“顏侍郎孝順。” 蘇預颔首,還順手把沈繡耳朵捂住。
“孝順個屁,快滾。” 顏文訓捏眉心。
雨幕深處急跑來一人,卻是跟在後頭遲了幾步的兀良哈。他打起傘,蘇預終于放了心,從善如流,轉身就走。
“唉,等會兒。” 顏文訓背着手,與蘇預隔着雨幕和天色。
“今晚若是金綻死了,恐怕這南京城真得反了天。替本官多謝。”
蘇預背對着他,點了點頭。
“春熙堂素來治病救人不問出身,顏大人多禮。”
走出去巡鹽院幾步,兀良哈才憂慮道:“那幫人沒把您怎麽樣吧?這嫂夫人是怎麽?”
他待要仔細瞧,蘇預就不動聲色地收緊了胳膊。
“幾日奔波勞累罷了,無礙。”
兀良哈哦了聲,瞧見沈繡睡得香,也不好意思再看,而蘇預的眼刀也跟護食的狗一般飛過來,他就摸摸頭,說了聲失禮,忙跑到前邊去牽馬。
***
幾步之遙,遠遠地就瞧見了春熙堂的微暗的燈光。
幾個丫鬟在門口站着,待一行人近了就立即跑回去通傳:“大人與小夫人回來了!” 頃刻間腳步與說話聲響成一片。蘇預将人往肩上托了托,翻身下馬,沈繡被裹在大麾裏,只略漏出一段眉毛。
後院穿堂裏都亮着燈,丫鬟小厮們一路打傘,把蘇預送到正房。見老夫人拄拐正坐,旁邊是沈惜。兩人瞧見他抱着沈繡攜風帶雨地回來,都站起身迎上去,老夫人先上去拿拐杖打了蘇預一下,他也沒躲,穩穩受住了。
“今兒的事,我方才聽下人說起。叫你尋常與那織造府走得近,若不是你娘子有急智,今夜如何收場?讓我們阖家跟着掉腦袋不成?”
蘇預不說話,手裏還緊抱着熟睡的人。老夫人立即命婢女上去接,但他始終沒放手。
“放開她!讓我瞧瞧,別是急火攻心。你尋常外傷揆理還算通的,婦人與小兒雜症能有我手熟?”
他這才松了手,由兩個小丫鬟把沈繡緩緩扶住,小心擡起來。老夫人一手把脈,沉心片刻,才松了口氣。
“尚好,無大礙。将養半天便好了。” 又轉頭抄拐杖朝蘇預來了一下:“你給我去跪祠堂!”
瞧見老夫人真動怒了,幾個小丫鬟也被這陣仗吓住,但沒人敢替蘇預辯解。而他也不語,只點頭,朝老夫人行了個禮。
“姑母今日不說,侄兒也要去跪祠堂。”
老夫人将拐杖往地上一頓,想講什麽卻沒講出口,轉身走了。待堂上燈花哔剝響過,他才長舒一口氣,閉上眼睛。
眼前浮現的,是他抱住沈繡時,背後忽覺寒涼,本能往屋頂看時,看到雙一閃而逝的眼睛。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毋庸置疑,是在前院房梁上也碰到過的人。
有人在暗處盯着他,也盯着她。
他終究是害她一同踏進這渾濁地獄道裏了。
***
沈繡起得早,神清氣爽。睜眼就瞧見沈惜半跪在她床頭睡着,頭枕在手臂上,下邊還墊着本《金匮要略》,就笑着給她抽出來,又找了薄褂子給她披上。而沈惜緩緩睜眼,立即拉住她的手,眼圈發紅。
她意會,比手勢告訴沈惜自己沒事。還沒待将昨晚的變故細細講來,沈惜就比劃告訴她,蘇預昨晚跪了祠堂。沈繡穿衣服的手停了,低頭瞧沈惜。
“昨晚蘇大人帶姐姐回來,老夫人頗生氣,大人就去跪了祠堂。”
沈繡立即曉得了是怎麽回事,就匆匆收拾好起身出了卧房門。
“我去瞧瞧。”
佛堂清幽,初春的夜,寒意是一點點浸上去的。他起初是跪,後來是盤腿打坐。再後來就昏昏沉沉,睜眼時恰聽見窗外黃鹂啼叫,才曉得天已經亮了。
但身子卻遲滞,不能動彈。雙腿灌了鉛般,眼前只剩佛像,與兩支高燃的紅燭。
為何是紅燭?果然還在夢中。他混混沌沌這麽想,而面前忽而浮現一個身影,手裏擎着酒盞走近他,帶來某種溫暖遙遠的馨香。
像他夢中時常憶起的江南水路、眼睛霧蒙蒙,總似有雨。他六年前十八歲,甫一曉得自己有婚約,就刻了枚簪子帶在身上,想着還世上算有人在等着他,只等着他,他便不能輕易地死。但自己終究是個要死的人,簪子也是不應當被送出去的簪子。
“蘇預,蘇預。” 那夢中人拍他的臉,動作小心。見他不理,就用酒盞靠近他,清涼的水從齒關漏進來,他意識恢複些許,但還是昏沉。
那清涼的手靠近他,貼着他臉頰,将熾熱心火壓下去些許,卻激起另外的火焰。
“這般燙。你這莫不是……受了風寒?”
她語氣變緊張,迷糊中他聽見這語氣,卻很熨帖。未待再動作,就握住她溫涼的手。對方一驚,酒盞晃動,又穩住。安靜中他聽見她舉起酒盞灌了自己一口,又湊進來。
此處無人。
只有佛像。
蘇預在夢裏這麽想着,就抱緊了她。懷裏人掙脫不得,卻也似乎不想掙脫。她單膝抵在地上,另只膝蓋抵在他要命的地方,卻半點未覺,只顧着給他渡水,像他喝不着這口水就能死了似的。
他把那口水都卷進去,喉頭滾動。沈繡渡完了水想離開,卻已經遲了。
他繼續汲取那點寒涼,不顧一切。身上無處不燙,只有她是涼的,像塊玉。他放不開手,也不想放手。
呼吸滞重,在她耳畔。還未等她再反應,蘇預的聲音就喑啞響起,用只有她能聽見的聲音。
“沈繡。”
“幫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