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叁拾玖·安樂堂(八)

叁拾玖·安樂堂(八)

說了這話,堂上氣氛就莫名焦灼。督公意味深長的眼神在兩人身上盤桓,不做聲。

“敢問沈夫人,年歲幾何。” 這句話問出來,周圍人都震驚。

“督公。” 蘇預先說話了,他往前走了幾步,走到堂前,擋住沈繡。行伍中練出來的肅殺幹練跟穿襕衫還是罩甲無關,人們都曉得他從前是總兵。而堂上的太監擡了擡手,笑。

“我問沈夫人,你急什麽。”

沈繡也于此時擡手,按住蘇預的胳膊。這動作很輕,也沒有什麽感情,但蘇預焦躁不安的心思卻因此被緩解,回頭看她,沈繡以眼神示意他放心。繼而淡淡開口。

“回督公,沈氏年十八。”

“嗯。” 太監把玩手上的翡翠玉扳指,沉吟。

“太醫署缺人,尤缺女官。最好于婦人于小兒疾患精通。姑蘇沈氏的醫術,連萬歲爺也是知道的。十八歲,是能進宮的年紀了。”

“督公!” 蘇預這回聲音比方才大了些,而對方根本不為所動。

“怎麽,你舍不得?” 他眼皮微擡,看蘇預,像看貓兒狗兒打架似的,嘴角還挂着笑。

沈繡在心裏将這問話過了幾遍,曉得督公是在給他下絆子。若此刻他回不是,那或許她過不了幾日就會被送進宮裏。從前想的頂了天也不過是在王府安樂堂做個良醫良醫,明朝藩王的王府內設立安樂堂,有俸祿,在內行醫的稱為”良醫“,是職務名稱。明朝李時珍也曾擔任過良醫。,如今一入宮門深似海,阿惜怎麽辦?

但若此刻他回是,就是有違聖意。按本朝律例,采買太監、鎮守太監這類大宦官是皇帝三千裏外親臣,當真拒絕了,誰知道督公又會怎麽待他,待春熙堂?

她又去看蘇預,見他果然面露難色,索性心一橫,又打算強出頭一回,就在後頭開口。

“謝督公賞識,督公的恩情,沈氏沒齒難忘。只是沈氏幼失怙恃,攜幼妹乞食鄉裏,做些采買藥材的生意,已多年未碰醫書。如今方才重拾,實在不敢拿宮中貴體造次。”

堂上太監聽了,又笑。沈繡松了口氣,卻見蘇預雙眉仍舊緊蹙,又疑惑自己方才話裏那句話說錯,明明進退得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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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機敏,咱家喜歡。來,這翡翠玉扳指賞了你。這可是禦用之物。” 督公說着就把拇指上的扳指卸下去,身旁火者慌忙托着漆盤,把扳指端正放在紅絨布上,端到沈繡面前。

“曉得這扳指是怎麽來的?” 督公看沈繡目光追随那濃綠的顏色,眼裏有好奇,就緩緩道。

“三十年前,三寶太監馬哈只鄭和,原姓馬,雲南人。成祖朱棣時期進宮,後因曾去過麥加,被回教信仰的人稱為“哈只”(意即“朝聖者”)。下西洋時帶回來的。那時候海禁未出,天子的船,能通行四海。”

沈繡又行一禮,那漆盤就交給下人收了回去。旁邊金綻要吱聲,又不敢吱聲,只能愁眉苦臉杵在那。督公看見了,也沒理他,目光落在極渺遠的地方。

“如今不一樣了。兩浙與福廣的鹽田去海幾千裏,杳無人煙。”

堂上再也沒人敢說話。這是掉腦袋的妄語,就由太監這麽輕飄飄地說出來。是他嫌自己命長了,還是在試探其他人?沒誰敢問。獨金綻扯了扯督公的袖角,眉毛彎成八字。

“督公,別說啦。”

督公這才低頭笑,把手揣進袖籠裏,像只懶惰的貓。

“咱家累了,說的都是胡話。今天就到這兒吧。咱們家兒去。北京方言,“家兒去”,即回家。”

沈繡目送督公起身,身邊立即有十幾號人随之而動,攙扶的攙扶,拎東西的拎東西。而恰在此時,院外又喧嚷起來。衆人回頭看,看見的是顏文訓,穿着緋色官袍,走動時袖子嘩啦嘩啦響。走到中堂,還氣喘籲籲。舉目四顧,笑聲震得房梁都抖。

“可巧,今兒個都在。那本官便把這案子講個明白。”

說罷,他就擡手,院外立刻跑進來兩個兵,鋪展開白麻粗布,赫然兩只血淋淋的公雞,都被抹了脖子,躺在麻布中間。還有些鬼畫符似的文字在上面密密麻麻,形狀可怖。

蘇預只瞧了一眼,就轉身去吩咐:“給顏大人看茶。”

顏文訓揮手:“別搞那些虛的,我不喝茶!” 又指金綻:“你,給我下來!”

督公眉毛擡了擡,示意金綻不動。而那被叫了名字的,此時卻面色鐵青,站在那雙腿直抖。

“打狗也要看主人。顏大人,織造府的人,無憑無據就想拿,是将我阮阿措視作什麽。”

顏文訓笑,把袖子捋起來,指着那兩只雞。

“今早我派人去了趟城郊,恰碰見有人以壓勝之法驅邪。那做法事的巫祝,莊子裏稱她’斷指仙姑’。我差人去尋,不料那仙姑沒跑,好端端地坐在院裏,等着官府來拿。人已審過了,原是北曲裏唱揚州調子的,诨名如意仙。” 他面露得意:“正是這位金公公的骈頭。”

金綻瞳仁瞬間睜大了。顏文訓說得直接,令四周品級低的侍者們也嘩然。織造府裏的侍從也大多是閹宦,“骈頭”二字不僅是在打金綻的臉,也在扇他們耳刮子,閹宦與女人搞在一起,是斷不能提的醜事。

“我瞧過了那仙姑的斷指,創口尚未好完全,最多,不過三天。三天前吶,這位仙姑在何處,金公公不會不曉得吧。”

金綻嘴唇顫動,良久,才說出一句。

“她人在何處。”

顏文訓眼眉垂下去,原本高揚的情緒也陡然消失。

“我們剛将人放出來,轉頭,就投井死了。”

金綻頓時捂住腦袋,蹲下去,不顧衆目睽睽,哭嚎着嘶吼、打滾。

如意啊,我的如意啊。

督公也不說話。他神情悲憫,看着在地上打滾的金綻,像瞧着很久遠之前的某個人。但這悲憫的展露不過瞬息,他就擡頭看向顏文訓。

“顏大人,平日裏我對這孩子疏于管教,抽多了葉子煙,瘋瘋癫癫。他斷不認識什麽如意,過去三日,也未曾出過織造府的門。”

顏文訓聞言,立刻會意。這是織造府的退讓,表示不再追究此事,也威脅他不能再把攤子鬧大,讓督公難做。

但縱使聽懂了這話裏的話,顏文訓也只是哼了一聲。

“督公此番,倒是将這案子看得輕了。”

他說罷四顧,督公立即會意,織造府的閑人就統統退出去,只留下金綻。而蘇預這邊也将蘇府的人撤幹淨,獨在眼光停在沈繡身上時,停了幾瞬。剛要開口,就聽見顏文訓說:沈夫人留步。

沈繡就站住,而蘇預暗暗挪步,站在她身邊。

“當日是沈夫人為金綻清理創口,可瞧清楚了?他那指頭被切下去,過了有多久?”

沈繡低眉斂目,回想當日情狀,肯定答道:“過了有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流的血,有地上那麽多麽。流完了半個時辰的血,他還有力氣吼麽?那夜我與蘇大人聽見的聲兒,可是響徹了巡鹽院吶。”

沈繡忽地瞳仁聚起來,想起那血污遍地的場景,擡起了頭。

“不對,創口…是舊的。但地上血,有新有舊。”

顏文巡拍手。

“對喽。”

“過後我将那鹽鈔都細細歸攏來,差了幾個皂隸去數。您瞧怎麽着?短了五張。”

他眼睛眯起來,手指捋着梳理整齊的髭胡。

“那五張上邊,當是有第二人的血腳印才對。而且,應當是個女子。”

“身型小,能從梁上走。斷指尤能日行百裏,是有功夫在身。但可惜遇見她時,那創口未能如金公公這般受了名醫診治,已經潰爛。她知道時日無多,便索性守株待兔,等我們來抓她,好留名後世。”

太監的眼睛于此時才擡起。

“留什麽名?”

顏文巡低了頭,握手成拳,又緩緩放下。他不言,回頭往那白麻布上指。

“瞧見那符了麽?符上寫的字,我請莊裏的道士瞧過了,寫的是大不敬的話。念了,我要掉腦袋。”

“事到如今,督公還覺得是小事兒麽。”

而許久未言的蘇預終于開口,聲音低,但衆人都聽得見。

“你說如意仙從前在北曲,審問她時,可有說過與誰相熟。”

顏文訓搖頭。

“問過了,只認識一個叫楊樓月的。那女子也是倒黴,聽聞月初一時犯了事,被管家嬷嬷趕出門,大抵是死了。”

蘇預不言,過了會,又問。

“那讀符咒的道士,長相如何?”

顏文訓閉着眼描摹:

“細皮白面的,大抵從前是個好出身。瞧人笑呵呵的,哦,對了,還不會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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