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肆拾·安樂堂(九)

肆拾·安樂堂(九)

隔夜的雨還在屋檐下淅瀝,一行幾匹馬就從三山門南京城西面最重要的一座城門,緊鄰三山門的西水關是內秦淮河出城的水門,因此三山門又稱“水西門”。竄出去。因他們手裏拿着官府拿人的令牌,無人敢攔,一路只聞馬蹄嘶鳴,水花濺起。

春熙堂裏,堂上堂下坐着站着的都寂靜無聲,焦灼等待。

“若他人不在養濟院裏呢?”

顏文訓回身,急得臉色有些紅,像畫像上的長髯關公。沈繡在蘇預身後默默看,心想此人瞧着肝氣上襲,若是常飲酒的話就糟了。還在思忖方子時,蘇預就接過顏文訓的話。

“那道士行蹤詭秘,若是連督公的人都尋不到,那我便更不知。不過,既然‘斷指仙姑’也是在義莊裏尋到的、金綻又與那位‘如意仙’有舊,若是找,也只那一處有眉目了。”

“楊樓月呢?” 顏文訓又問:“說來也奇怪,怎麽一個兩個的,都跟你這春熙堂有些關系。”

蘇預做了個無所謂的姿态,手背到身後:

“顏大人想查便查。大不了,蘇某也去衙門裏走一趟。”

顏文訓擺手:“我說不過你。橫豎本官這回來是做鹽使又不是監察禦史,人沒死在我府裏我才不管呢。”

沈繡在後頭扯了扯蘇預的袖子,小聲道:

“楊姑娘她還在養胎。”

蘇預回頭看了她一眼,沈繡又縮回去。但眼神很倔強,還在等他給答案。于是他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答她:我曉得。

“怎麽,這楊姑娘又有內情?” 顏文訓敏銳地眯起眼。“聽說人在你們春熙堂後院裏,怎麽,病了?”

蘇預正要說話,沈繡就扯住他,自己走出來說:“回大人,楊姑娘近日在高指揮使府上落水,染了傷寒,病甚篤,怕一時不能出來,給諸位大人過了病氣。”

她這話并非哄騙,楊樓月确是落水,近日裏也确實有風寒之兆。蘇預見她說完了又退回,又低頭咳嗽幾聲。沈繡才想起,這位才是真染了風寒,不禁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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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如此,今日便先審過金綻與那道士。”

顏文訓在督公旁邊揀了個椅子坐下,轉頭問:“蘇微之,你們這兒連茶都沒有麽?”

蘇預:……

倒是督公笑了笑,側過臉,就有小火者半跪下來聽他吩咐,頃刻間就端上來剛沏好的茶,展開時綠葉舒展,賞心悅目,清香沁人。

“信陽毛尖。” 督公手團在袖籠裏,欣賞顏文訓吃驚的表情。“今年新上的,全送到京師了,只留這一罐,給顏大人嘗嘗。”

聞言的人眉毛皺了皺,卻沒發作。擡起茶盞聞了聞,就擱下。

“顏某是粗人。這禦貢的東西,我不配。”

“有什麽配不配的。” 督公笑。

“不過,從前聽說顏大人清廉剛正,原以為是個無趣的人。今天見了才曉得,大人是知行合一,不是假道學真小人。”

顏文訓不說話。尴尬寂靜中,他忽而擡眼,直視督公。

“俞烈是不是你殺的。”

中堂上的太監眼睛眯起來。

“誰?”

顏文訓挺直了腰板,重複。

“我來之前,那位在巡演部院兼差的戶部主事,俞烈,字長秋。三天前死在任上,被人一箭穿心。這事,督公想必已知曉了吧。”

“哦,他。” 太監低頭,拿起手裏的茶盞,端得極穩。

“手伸太長,惹出許多禍事,遲早要死。但人不是我殺的。你要查,從別處查去。”

談話陷入僵局,關鍵人證不在,另一個又被太監牢牢護在手邊——那失魂落魄的金綻。顏文訓有點輕蔑地往他那瞥過去。倡優與宦官之間,能有什麽佳話?

但就是這兩個妄人,如今攪得滿城風雨。背後是一捅即破的鹽鈔漏洞:少說幾百萬兩白銀的國庫虧空!他想起離開京師時,與某人吃的那頓送別飯。臨行,那人用筷子沾了醬油,往水裏劃,說金陵就是這碗水,多少鹽都能吃下。但若是等嘗着了鹹味再管,就晚了。待那時候,街上賣瓜老妪用的都是假鹽鈔、假官鈔,要管,就得造千百萬人的殺孽。

顏文訓又打了個冷戰。他瞧着茶盞裏的信陽毛尖,那葉子嫩綠,比什麽都有生機。

今年淮南春寒加春旱。得餓死累死多少茶農,才能得這濃濃的一把新綠?

“來,顏大人。這時間還長,咱們來……推幾局牌九明中後期盛行的骨牌游戲,已被取締。吧?”

寂靜中,太監再次打破了沉默。

***

牌局嘩啦作響。

蘇預說春熙堂有祖訓不可賭,故而府上沒有骨牌骰子一類。誰料織造局随從們立即拿出一套自家備好的剔紅雕漆大盒,裏邊整整齊齊碼着琉璃瑪瑙鑲嵌的牌,精致四方桌子,鋪開折疊機關便是小桌,一瞧就知道是造辦處的手藝,專供宮裏人随時解悶取樂。

沈繡好奇朝那牌面看了幾眼,被蘇預擋住。督公忙着分牌,根本沒空理他,不擡眼地開口:

“蘇大人不愛我們這些粗鄙消遣,不如去後邊瞧瞧什麽時辰用飯吧。”

顏文訓正彷徨,卻見督公用手指敲了敲空着的椅子,對身後:“金綻。” 那失魂落魄的年輕宦官就游魂似地坐下來。立刻,顏文訓也跟着坐下,眼睛死死盯着對面的人。

蘇預似乎也不生氣,在噼裏啪啦的牌聲中就回身離開,像是真要去後廚催促用晚飯。沈繡下意識跟着他,兩人路趕路,都盡量避免與對方搭話。

但轉過了拐角,蘇預倒像是與她有話要說,剛開口幾個字:那晚……

沈繡就急了,走得更快,腳步絆住裙裾,險些摔倒。蘇預要扶她,她就将他甩開,仔細邁出去半尺,神情很冷漠。

“大人注意分寸。”

“你我如今不是一路人。大人有大人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莫要再越界了。”

她自忖這話說得絕情的,蘇預聽了也眼神一暗。兩人在黑暗穿廊裏,也沒人點燈,窸窸窣窣的只聽見風吹過花棚的聲音。

“那簪子,你如今不戴了麽。”

他聲音也沮喪。

風再次吹起,她聽見他在風裏說,方才聽她提起從前在楓橋鎮的事,甚是內疚。“是我不好,連累你……” 他沒說下去。

沈繡壓抑了幾天的心頭酸意才在此刻泛起,又礙于自尊,頂到了嗓子眼,才悶悶說了句:

“那簪子我再也不戴了!”

她揚起頭,眼角泛紅又閃閃的蘊着水光,心裏有氣,震得胸腔起伏,又斬釘截鐵地補充:

“就擱在首飾盒下邊那格子裏,大人若是想拿去送了別的人,盡管去送便是。”

她又走近幾步,把他怼到牆邊上:

“我是蘇家六十四箱彩禮換來的,大人不欠我什麽,也無需再逢場作戲。”

蘇預被她壓在牆上,倒也還是神色淡然。但沈繡要走時,他卻拉住了她。手镯叮當碰撞,她要掙紮,卻聽見他在耳畔說話。

“沈繡。你不是什麽六十四箱彩禮換來的,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我們自小有婚約,六年前我本該娶你,我們原本早該成婚。”

他喉頭滾動。

“如果我們早些成婚,你也不會吃那些苦。”

沈繡擡眼,暗中眼睛格外亮。

“那簪子,大人是刻給誰的。”

蘇預語塞。

他不能解釋,當初是如何一番愁腸百轉、進退猶疑,見到沈繡之後又是如何悔不當初。終究,男人與女人處境不同,他以為的成全,于她卻是被擱置、被遺忘,甚至是被抛棄,致使明珠蒙塵,險成終生遺憾。

沈繡氣了。

“我曉得了,不是旁人不要的東西也不會給我。”

蘇預看她臉色,又琢磨這句話,忽地恍然大悟,繼而,心中暖流湧動起來,不可遏制。

沈繡正顧着低頭生悶氣,冷不防,額角挨着個溫涼的東西,心裏炸雷似地響,待反應過來,才知道是他吻了他一下。

登徒子!

她更氣了。揚手要推開他,卻又被擋住。蘇預像個真登徒子那般橫在她與牆之間,她為掙脫開他,手腳并用地亂搡,心裏從沒這麽委屈過。

“嗳,聽我與你解釋。別,別踢這兒。”

她覺得蘇預臉皮厚得離奇,擡頭看他,就看見一雙笑意溢出來的眼睛。春冰漸破,是千萬裏潺潺波濤。

簡直是衣冠禽獸人前人後兩幅面孔!她為方才瞬剎間的動搖生氣,扭頭就走。蘇預又追她,她就撥開,再追,她再撥開。追得兩人都快真走到後廚,聽見了人聲,她才站定,朦胧燈影裏,沈繡聽見身後人也站定,開口時語氣認真,一字一句地。

“玉簪子是我當年出征前,做給未婚夫人的。彼時想,若帶着這東西上戰場,需時刻護着它,就不會輕易地死。後來,我總打勝仗,膽子倒是越打越小,大略是因為,殺人太多,人間的陽關道,我已走不通了。”

他聲音在耳邊傳來,男狐貍精般,用平淡語句勾她的魂。

“但沈繡,這簪子給了你,蘇某從未後悔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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