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肆拾壹·太醫院(一)
肆拾壹·太醫院(一)
他站在月光裏,沈繡站在暗處。兩人位置改換,卻不曉得彼此此刻心情如何。沈繡擡手去抹眼角,他就擡手替她去抹,指尖恰好碰在一處,她立即把手收回去。
蘇預指腹停在眼睑下邊,沒有摸到濕漉漉的淚。但盤桓流連,沒有立即收手。
“我沒哭。” 她低頭:“其實我從前不愛掉淚,這話我說了,你大略不信。”
他終于将手從她臉上收回,收在袖子裏捏住而後放開。風吹花叢飒飒響,前院打牌九的聲音,陣陣地傳過來,遙遠得像是幻夢。
“今後遇見了什麽事,勿要自己思量煩惱,同我講。” 他憋了半晌,才說這麽一句:“無論如何,你我……”
“你我是成過禮的嘛,我曉得。若是事關大體,我定會同你商量。”
她把話立刻接過去,又把笑眉眼挂起來。方才急切時流露的幾分符合年紀的嗔怨又瞧不見了。他看她又裝成小夫人的樣子,心中愈加悶悶,卻無法解釋,也找不到出口。
“如此便好。”
他只能點頭。兩人就這麽默然地繼續走,快到後院月門時蘇預才驟然停住腳步,她立即說我去後廚看看,他哦了聲,說,那我便不與你一道了。沈繡點頭,兩人擦肩而過。
而又同時回頭,同時開口問:
“還有什麽話要同我講?”
蘇預先轉過臉清嗓子,說沒有。她也就搖頭,說我也沒有。兩人錯肩,鞋尖一個朝裏,一個朝外,分道揚镳。
***
蘇預回了前院,卻瞧見牌九桌上多了個人。柳鶴鳴今天穿了件顏色極淺的黃絹直裰,銀絲繡雲水紋,月白色的貼裏,握骨牌的左手幹淨優雅,桃花眼顧盼神飛,看誰都像看相好的。周圍幾個捧物件伺候的火者并宦官、侍衛,都暗暗地往他那邊瞟。
“柳翰林是個熱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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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湊巧麽?來找蘇大人喝茶,老遠就瞧見了織造局的車馬。不進來,倒顯得我柳鶴鳴清高。” 他笑,打出去一張:“現在金陵誰不曉得我是個牆頭草。”
督公坐在中間,寶石熠熠的手握着骨牌。顏文訓漲紅了臉坐在對面,瞧自己手上的牌。
“顏大人手裏的點數小,下局便是大數。” 柳鶴鳴又打出去一張:“新來的麽,手氣一貫好些。”
顏文訓眼神微變。
“你怎麽知……”
“骨牌三十二塊。響大于宮,宮大于麽,麽大于點。略算算,便曉得了。” 明朝牌九以點數大小分勝負,有宮,點,麽三種牌名。他輕描淡寫。
督公擡了擡眉毛,點桌子。
“柳翰林,顏大人初來乍到,別欺負他。”
又對顏文訓:“柳鶴鳴當年中探花,算學是先皇大殿上考過的。”
顏文訓愣怔片刻,心中不知在思慮何事,把牌九直接擱在了桌上。赫然,全是些小數。但他全不在乎。
“柳鶴鳴,你這樣好的算學,為何不去工部?”
他眉頭皺成川字,手捏着緋袍。漿洗發舊的袍服上,連孔雀補子都黯淡無光。和周邊那些寶光熠熠的袍服相比,倒是官品高些的最寒酸。
“今年兩淮春旱,去歲淮河改道,死了幾萬農戶。工部缺人缺得緊,與我提過你,彼時我只當你是個纨绔。現在想想,河東柳氏是望族,也不過幾年出一個探花,本該留京。若升得快,如今該做到四品了吧。”
他這一大段說得魯直,衆人都替他捏把汗,顏文訓卻眼睛瞬也不瞬,只看着柳鶴鳴,當真是在等他的回話。
對面把骨牌也放在桌上,抖了抖袍服,銀絲流動。
“顏大人。”
柳鶴鳴眼睛擡起來,看着他。對視的片刻,顏文訓卻久違地察覺到脊梁骨竄起來的寒意,比在堂上瞧見被射死的戶部主事還可怕。
那是不畏生死、悍然純粹的眼神——無雙國士、亡命之徒。
這幫閑居南京、成日裏喝酒聽曲推牌九的人,所圖之事究竟為何?後知後覺地,顏文訓覺得自己這趟南京的差事,屬實是口黑不見底的黑鍋。
見他避開自己眼神,柳鶴鳴倒笑了。
“大人,柳某志大才疏、自知擔當不了大任。應天府是柳某年少時狎游之地,這秦淮十裏風光……” 他又左右瞧,瞧得年紀小的宦官都紅了臉。“實在是京師所無。”
牌打不下去,顏文訓也沉默。而此時蘇預才從後廊裏走出來,柳鶴鳴歪頭瞧見他,立即起身熱鬧招呼:“來來,我手氣差,你坐這兒,幫我瞧着點。”
蘇預不理他,只向顏文訓:“還有些粥食小菜,用過飯再回去吧。去拿人的皂隸,再過半個時辰,也應當回來了。”
瞧見他,顏文訓才緩過神。方才那瞬間,他甚至覺得自己身處無間地獄,對面判官閻王、牛頭馬面,笑吟吟地看他,心中卻都是細密的盤算。
此時顏文訓像個被官場折磨了十餘年的老吏,臉上終于現出疲态,原本挺直的腰板也略垮些許,長嘆一聲靠在椅背上。
金綻也站起來了。自從聽聞了如意仙的死訊,他整個人就跟失了魂魄般。但柳鶴鳴甫一出現,他黯淡無光的眼神裏頭仿佛又有些神采。蘇預默然看他,把他的神情變化都瞧得分明。
“嗳,金大人,留步。”
說話的卻是柳鶴鳴。他眼睛拿住對方,對方就跟被黏在地上似的,動彈不得。
“金大人這手指頭,是怎麽回事兒呢。”
他悠然挪動椅子,擺了個舒服姿勢,嘩啦打開扇子,用扇柄指了指金綻。
“上回瞧見,還好端端的。說來也奇,下官前日裏手上也受了傷,卻是受了高指揮一刀。不知金大人這手,是承了誰的教訓?”
顏文訓立即看他。其實方才他就想略審一審,但督公在側,擺明了是要護着金綻。而有督公這麽袒護,也必然撬不出什麽話。但柳鶴鳴不一樣,他是個局外人。
局外人。
想到這個詞,顏文訓心中一咯噔。
焉知柳鶴鳴就不在局中呢?這問話的人、答話的人,都像演戲般,恐怕是稍有疏忽,他就陷進連環套裏,再難脫身。
顏文訓的手握住紅木大椅靠背上的扶手,額角有細密的汗。
而金綻對待柳鶴鳴,也不像對待他那般退避三舍,有種宦官待朝臣的天然的畏懼與厭惡。但對那個笑眯眯的探花,他卻擡眼,話語裏甚至有幾分讨好的意思。
“回大人,是小的不、不小心自己切傷了手指。”
“喔。”
柳鶴鳴繼續搖扇子。燈下看得分明,那是《南都繁會圖》參考明代仇英《南都繁會圖》。。指甲蓋大小的朱紅印章,人物如蝼蟻,密密麻麻安排得當,手筆不凡。
“不小心,齊根切斷的麽。” 他眼睫垂下,很可惜地:“柳某未曾見識過,可否将紗布拆下來,讓柳某見識見識?”
金綻呆了。
“柳鶴鳴。” 方才沒發話的督公終于開口,還是不緊不慢。
扇子立即收起來,放在手上啪的一聲。柳鶴鳴回身,還是笑嘻嘻的:
“哦,下官失禮。險些忘了,金大人原是督公撿來的。京師安樂堂是什麽地方?前朝皇子公主、失寵的太妃、病得快死的宮女,都在那胡同裏邊三進的小院養着。金大人是高麗人,來歷不小吧。這宦官是真是假,怕是拆了紗布,也難驗看。”
啪啦。
太監手裏的骨牌,竟然硬生生被他捏斷成兩截。手力之大,膽小的火者已經啜泣起來。
“咱家還沒死呢,便想在我頭上動土了。”
太監緩緩坐起,眼裏卻是興奮的、棋逢對手的光焰。
“今夜這牌九,三缺一,便是咱家在唱空城計,誰知來的竟是你。閣老安在南京的暗棋,竟然是你。”
顏文訓瞳仁驟然收縮。
內閣首輔徐樵,字仲川。歷經兩朝而不倒,人稱“不倒翁”。
他曾經的恩師,也是如今朝野上下除東西廠與南鎮撫司之外,最被人忌憚的角色。多年來,他們二人都未曾通過書信,也未說過話。但在來南京之前,他曾秘密去過一趟京師,見徐樵。他,才是那個手裏有牌的人。
但現在看來,局勢并非如他所知曉的那般明朗。攪亂兩淮鹽務的首惡是督公,還是高憲?若是拆開這團亂麻、徹底除掉幕後之人,豈不是縱容另一方坐大,南京城的百姓會不會更受其害?究竟是誰,不惜連續害死幾條人命、甚至殺害朝廷命官,也要阻撓他知道真相?
據他所知,現下因假鹽鈔而受傷或喪命的已有七人:中箭而死的張貢生與戶部主事俞烈、死在路上的楊巡撫、斷指的金綻與秦淮歌女如意仙、還有跳湖受寒命懸一線的楊樓月,與被高憲捅了刀子的柳鶴鳴。
盤算一番,他忽地心中凜然。
這些人裏,離假鹽鈔最近的,都死了。
“柳某不是閣老的人,也不是高指揮的人。” 柳鶴鳴淡然回話。
“柳某今夜來,不過是來講件舊事。”
他停頓。
“事關內子。”明中後期,士大夫家庭稱夫人為內子。
噗。太監正喝茶,半盞信陽毛尖沒喝下去,嗆得咳嗽。方才劍拔弩張的氣氛沒了,他眼角笑出紋路:
“嗳,柳大人的內子。不會是楊樓月吧。”
柳鶴鳴正襟危坐:“正是。”
“楊樓月她原姓趙,常州人,父親便是當年受科場舞弊案牽連下獄的趙尚書。她家落難時,我正在應試,前後躊躇,未出手相救。” 他頭低下去:“是我負了她。”
“她在教坊司裏受了難,生過大病。不記得從前之事。找到時,她已不認得我。萬幸,她已不認得我。”
柳鶴鳴眼睛定定的,瞧着那扇子上的畫。上元節秦淮廟會、萬家燈火。
“我們拜過天地。要贖身時,她才告訴我,自己已有了身孕,教坊司的奴籍戶冊,已被高憲抽走。”
聽到此處,站在對面的蘇預眼神略動。
“她從前,曾被高憲送給過一位宮裏來的貴人。那位往南京來過幾回,都是坐水船。京師永定門出去,到涿州,南下不過五日,就能停在龍江關碼頭。同去的除了她,還有個歌女,叫如意仙,也是罪臣之後,十幾年前,被人從京師安樂堂偷出來,賣到南京。她本名李仙,也是高麗人。若我沒猜錯,那位與金公公當年,應當是一塊被罰沒入宮中,自小一齊長大的。”
撲通。
金綻跪在地上,捂着臉。
“我的如意啊。”
他聲嘶力竭。
督公不說話了。
他手按在桌上,微微地發着抖。
“你說楊樓月懷的,是……”
柳鶴鳴沉默,繼而點頭。
“萬歲爺的。”
嘩啦。
骨牌桌子被徹底掀翻,督公顫抖着起身,把渾身的勁力都用在控制自己發抖上。
“天殺的高憲,我定将你……”
他話沒說完就向後仰倒,金綻立即沖過去,把他人中捏住,渾身上下摸索找藥。“爺爺,九千歲,你醒醒,都是我,我不聽話、我蠢……” 又回頭眼淚鼻涕糊一臉地吼:“督公發痰症了,丸藥,誰帶了丸藥!”
蘇預立即返身沖向裏間,卻恰與個身影撞在一塊。低頭看時,沈繡已經沖了過去,針囊展開,銀針照着督公頭上幾個穴位紮進去,他抽搐的四肢頓時舒展,繼而緩緩睜開眼睛。
“好了。” 她緩口氣,站起來就要走。忙亂中額發垂下幾绺,也不看他。“蒸幾帖藥帶走,我去開方子。”
蘇預攔住她,沈繡就擡起頭,看見他澄黑眼睛裏,倒映她自己。
“方才此處說了什麽,你沒聽見罷。”
衆人安靜。
沈繡無視蘇預的暗示,卻點頭:“都聽見了。”
“行醫治病,不問貴賤。楊姑娘懷的是誰家孩子,與我無關。” 她答得很平靜:“但她既留春熙堂一日,便一日是春熙堂的病患。”
她把針囊收起來,最後那句話,卻像是只說給某人聽的。
“畢竟我也是個女子。若我不幫她,便再無人可以幫她。”
吱嘎。
院門于此時開了。小道士攙着個女子,蹒跚走進來。那女子眼裏沒有別人,只有柳鶴鳴。
柳鶴鳴騰地站起身。
“小樓。”
他口中喃喃,卻是一步都不敢挪。
楊樓月眼裏有許多情緒,衆人看不分明。有濃到發苦的愛,也有同等的恨。
“小樓,你不能……我、你,你怎會在外頭?”
漂亮書生頭一回笨口拙舌。沈繡在後邊看着,瞧見他痛到深切處反而呆滞的眼神,演,是演不出來的。
“柳鶴鳴。”
楊樓月嘴唇發白,但穿得整齊,鬓發齊齊地向後梳着,像深閨裏知書達禮的小姐。沈繡記得幾天前她頭回睜眼,知曉了是柳鶴鳴跳下湖救的她,眼神是何等歡喜、卑微。從那之後她喝藥都比平時主動些,常在鏡子前哼着歌,梳頭。
那時她對沈繡說,柳大人喜歡我,我知道。但我們成不了,一個教坊司的女人,怎麽能和翰林成婚。說這話時,她話語卻比平時活潑,有哀怨,但更多是嗔,是喜。
沈繡那時不解,楊樓月明知道自己和柳鶴鳴沒結果,為何還這麽一團高興呢?現在,她好像又能懂了。
但眼前這兩人,卻站得山高水遠,中間隔了幾年回不了頭的光陰。
“待我殺了……” 楊樓月聲音很輕、輕得掉在地上都聽不見。兩人的身形凍住般,在初春的風裏簌簌。
“你便從此忘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