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肆拾貳·太醫院(二)
肆拾貳·太醫院(二)
先跑過去的是沈繡。她從小道士手裏接過楊樓月,給她順氣,柳鶴鳴站在那紋絲不動。只有督公還坐在原地,手裏拿着斷了的骨牌,沉思。
小火者從後院裏颠颠地跑出來,附在他耳邊講了幾句,督公才擡眼,對蘇預:用飯。
蘇預點頭。原先退到後院的人才魚貫而入,收桌、焚香、淨手、插花。水晶簾子放下去,把俗世的喧嘩與苦難都擋在外頭。忙完,仆役們又都匆匆出去,整饬好似軍隊。
楊樓月和柳鶴鳴坐得遠,幾人吃得默不作聲。杯盤響動間,督公見那兩人瓷像般一動不動,就用筷子敲了敲白瓷杯。
“天塌了,也得吃飯。”
柳鶴鳴嘴角牽動,努力扯出個笑,眼睛還是擔憂地看着對面。沈繡坐在楊樓月旁邊,絮絮地不曉得說了什麽,她才點頭,把手邊的粥碗拿起來,喝了一口。霎時,柳鶴鳴落淚了。
他用大袖掩着臉,周圍人只當沒看見,而顏文訓更是捧起碗吃得呼嚕作響,生怕別人瞧見他也紅了眼眶。
“督公。” 柳鶴鳴回頭,把杯裏的酒斟滿,眼睛看向太監。
“今夜我來,原就是想托付督公此事。” 他走到阮阿措身邊,俯身向對方彎下腰去,謙卑到此前從未有的程度,聲音也是低到只有他們兩人可聞。
“高憲還不曉得,若是曉得,絕不會放過小樓。”
“我不願她成了別人手裏的棋。若此回能讓小樓活着,柳某願、但憑督公驅策。”
柳鶴鳴表情克制,但蘇預只瞧幾眼,就曉得他在說些什麽,座上其餘人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只有那小道士——說得好聽些是督公說他千金之體不好與他們粗鄙之人一同用飯,另給他開了桌素菜,實則是為監視他,也防着他。
督公依然吃得心如止水,柳鶴鳴腰彎得也像河邊垂柳。他像是從未求過人那樣,漲紅了臉,連顏文訓都快看不下去,放了杯子要勸,被蘇預攔住。
而方才冷眼看着柳鶴鳴卑微請求的督公,終于放下筷子,眼簾低垂,瞧着面前的杯子,突兀開口。
“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出自《明史·茹太素傳》,電視劇《大明王朝 1566》中也有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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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太監又兀自笑了幾聲。
“你将高憲的牌給了我,高憲打什麽呢。若是他知道我搶走這麽張好牌,你說,他會不會對我起殺心?”
此時,水晶簾外,叮當一聲。
是瓷勺擱在瓷碗裏的聲音,小道士坐得端正,遠遠開口。
“高指揮早就對督公起了殺心。”
衆人寂靜。那原先拿人進來的幾個皂隸早就候在門外領了賞錢吃酒去了,而顏文訓被方才這兩人一鬧,忘了盤問皂隸究竟是怎麽将這尊活菩薩請到春熙堂,這人又是怎麽碰在一塊,恰于方才出現的。
而此人瞧着像道士,仔細看,卻渾然不似那類市井裏穿行、挑着八卦幡唱些道歌讨些剩粥吃的道人。他頭上戴着紫金冠,道袍雖舊,卻也幹淨。只是眼神瞧着很澄澈,甚至會被誤認為是愚鈍。
像個長到了十幾歲心智就停滞的少年,舉動都有種靈性的天真、有時說的話直指人心,有時又像胡言亂語。而方才這話,聽着像胡言亂語,主座上太監聽了,卻哈哈大笑。
“洪真人,此話怎講。”
蘇預與沈繡隔着桌子交換眼神。這小道士在春熙堂出入過幾次,卻是頭一次從督公口中聽到他的名字。
那道士就站起身,撥開水晶簾走進來,面朝着督公行禮。
“在下洪瞻,號清虛。從前在雲南修道。”
太監終于握起酒杯,一飲而盡。
“都不是外人,就照實了說吧。這位,将來要進寧王府。” 他緩緩:“是咱家手裏的‘天牌’。”牌九中兩個六點組成“天牌”,代表天地之數。
顏文訓站起來,他手扶着桌子,眼睛看向蘇預,蘇預點頭。懷疑得到确認後,他竟沉默了,捏着桌子的手發白,又緩緩坐下去。
他想過金陵這潭水深,但沒想到竟深至如此——是啊。“萬方之罪,罪在朕躬”。金陵的夜伸手不見五指,是因為京師已是濃黑如墨。
廢立之事,他連想都不敢想,不意味着別人已經想了許久,甚至已經付諸實施。他離開那個漩渦已經太久了。
“顏大人要是想走,還來得及。” 督公看他。“明早,我便喚人套了車馬送大人出城,不消半旬,大人便可回甘州養老去。”
然而顏文訓搖頭。
“走?走不了啦。”
他心如死灰之後反倒有種坦然,舉起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仰脖子喝盡,辣得皺眉。
“天道如弓。出自“但見時光流似箭,豈知天道曲如弓”。 唐·韋莊《關河道中》我就算回鄉去縮頭做個農戶,又能躲到幾時?聽了這麽多不該聽的,你們能放過我麽?呵呵。”
“顏大人爽快。”
督公不再瞧他了,此言一出,等同于巡鹽院與高憲徹底撕破了臉,而就算他不站在織造局這邊,起碼,不會站在南鎮撫司那邊了。
而方才一直默不作聲的道士也還在那站着,維持着行禮的姿勢,等太監說完了話,他才回話。
“我所知之事甚多,但不可說。”
又指金綻:
“問他。”
金綻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太監轉身看他,他才怕了,抖抖索索跪下去。
“此事全系我一人主使,與、與旁人無關。”
“金綻。好好兒地說來,此事從何而起、為何要毀傷身體,假鹽鈔的事,又與你有何幹系。若說不好了,咱家也難保你,曉得麽。”
金綻把缺了根手指頭的那只手舉起來,對天發誓:
“此事僅我一人作主,再與旁人無幹系!” 又以頭搶地:“大羅金仙在上,我所言之事句句屬實!金陵有妖魔,阻礙真君降世,那榜書、榜書就是明證。”
“什麽榜書?” 督公皺眉。
小道士從懷袖裏抽出張紙,形制與一般鹽鈔并無不同,遞給太監。他看了眼,沒瞧出個所以然。再仔細看時,道士手指點在那,他頓時把鹽鈔揉成一團,扔在地上。
“該死!”
顏文訓在一旁把鹽鈔撿起來,蘇預也湊過去看。那鹽鈔形制與尋常的乍看并無不同,邊緣原本印着繁複花紋以防僞造的地方,卻變成了密密麻麻的字。若不仔細看,也與花紋無甚區別。
可上邊的字,讀下去卻是幾句語氣嚴厲的話,甚至可以說是咒語:“得此文者若不如下所示至親必橫遭禍患”,後面所寫的則是教人毀壞身軀以“獻祭真君”并繼續傳此書給下一人雲雲。
顏文訓看完了只沉默,又問金綻:
“這東西是在何處得的?”
金綻叩頭道:“數月前,金陵就傳開了。都是在水關碼頭、伎館歌樓與城外乞丐游民彙聚的地方。”
“養濟院與義莊也有?”
小道士點頭。
“月初,我到義莊,便瞧見有乞丐在光天化日之下,切了手指喂野狗。此事在金陵風行已久,非旬日能為。”
“荒唐!”顏文訓氣得吹胡子瞪眼。“這荒唐玩意也有人信?”
金綻已經無話可說,像條喪家狗,哀哀的瞧着可憐。其餘人瞧着那揉成紙團的假鹽鈔,都神情凝重。
蘇預走過去,把假鹽鈔展開,鋪在地上。
“那夜在巡鹽院,你說,你是自己做的。但明明還有如意仙。”
金綻嗫嚅:“只我們兩個。”
蘇預看了眼顏文訓:“你審吧。”
“假鹽鈔上寫此等文字,是要讓假鹽鈔通行兩淮、甚至整個鹽運線。往壞了想,此時全境有鹽運之處,都混進了假鹽鈔。”
顏文訓眉心聚起。
“此事必須上報朝廷。”
金綻不語,他額頭上已磕出紅印子,而督公只閉目養神,手中攥着金杯。
“金綻。” 終于,他睜眼。
“當年将你從安樂堂接出來時候,與咱家怎麽說的來着?”
地上的顫聲。
“縱使沒身入宮,也要做人。要做三寶太監馬哈只那樣的人。”
“看來你是忘了。” 太監說得很輕,但細微聲裏,他與金綻之間有東西驟然碎裂,是捉不着、瞧不見,卻至關重要的東西。
“我沒忘!督公,我沒忘!”
金綻再說不出話,他憋了半天,哇地吐出口烏黑的血。
此前一直在位上坐着的沈繡此時才站起身。對着不久前在龍江關碼頭時風頭無兩的小宦官,她神色也和掀開轎簾出來時一般無二。
蘇預瞧着沈繡走過來,非但沒阻攔,還給她讓出一條路。她就走過去,半蹲在地,伸出二指擱在他脈上,又查看臉色,回頭與蘇預對過眼神。
“是中毒。”
“藥性緩慢,毒發時已蔓延至全身。金公公,誰人動過你平日的餐食?”
“沒…是我。我自己。”
金綻聽了這話,卻如釋重負地笑,接着就昏了過去。阮阿措瞧着這一切發生,巋然不動,臉上現出荒涼的神情。
地上匍匐的人與四周繁華着錦、烈火烹油的富貴格格不入,沈繡微不可聞地嘆氣,但蘇預聽見,眼神微變。
***
這一席散得潦草,金綻被顏文訓帶了走,臨離開,督公又回頭向蘇預:
“不過三日,寧王府壽宴,帖子會送到你府上。”
他說得疲憊:“都來。”
沈繡與蘇預一齊站着,等那些煊赫排場都走完了才回身。見沈繡若有所思,他就低頭:“怎麽?”
她思忖後才直言。
“方才瞧見,那些绫羅下包的也是惶惑肉身。”
蘇預嘴角揚起,這是他今晚頭一回被逗笑。
“這話講得,像個老禪僧。”
沈繡與他往後院轉,瞧見燈一盞盞地熄了,忽而站住。
“大人。”
“嗯?”
“金公公會死麽。”
蘇預想了片刻,如實答:“不知。”
“顏大人會出事麽?”
“不知。”
“督公…”
蘇預終于打斷她:“你呢?”
“我?” 沈繡眨眼睛。
“你今日是以身涉險。” 他板起臉時,确有點家主的威嚴:“可想過後果?”
沈繡不說話,轉過臉不言。他沒辦法,轉身就走,不幾步就聽見身後細碎腳步聲跟上來,他又放慢步調。
“大人,大人你等等。”
他立刻就停住。轉身時看見沈繡忐忑不安、汪着水霧的眼睛,氣已經消了大半。
“今天是我莽撞了。” 她破天荒頭一次向他道歉:“要如何罰我,聽大人的意思。”
他手收在袖籠裏,表情無奈。
“能怎麽…”
而月下的沈繡踮起腳湊近,也學他之前那樣,吻在額角。
蜻蜓點水似的,觸感溫軟。近得能聽見混在一起的心跳聲。沈繡手指還攥着他衣袖,眼睫撲閃。
“這樣,夠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