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肆拾叁·太醫院(三)

肆拾叁·太醫院(三)

蘇預的臉在夜色裏瞧不清楚,沈繡吻過了他,也再沒其他表示。兩人就僵站在那,沈繡等了會,沒等到答案,又問一遍:“這樣,夠麽?”

這句話說得輕且小心,蘇預終于還是沒忍住,先開口。

“你為何……你究竟懂不懂。”

“懂什麽。” 她眼睛被擋在琥珀色燈光之外,流麗光豔,像于人性粗通而實際不通的幼獸。但若說她不懂,卻于待人處事有自己的圓滑。例如現在,她就曉得這麽做會讓他消氣,但不曉得他究竟為何生氣。

或者說她不願去想他為何生氣。

蘇預抓住她的手握緊,十指交扣,沈繡慌神抽手,袖籠裏兩個玉镯子碰撞,聲音清脆。

“不夠。”

他說出這兩個字時,心裏卻霎時輕松。清涼泉水流過,澆滅此前焦躁不安。取而代之的是某種豁然開朗。

原來,是他先想要更多。

從一開始,就是他先想要更多。

如此來,就不能遷怒于她了。做得夠與不夠,不過擾亂他的心池。若是她根本對自己無意,又哪裏知道什麽是夠,什麽是不夠?

何況如今她已被卷進漩渦,無論是南京官場的錦繡地獄,還是他罪孽深重的曾經,遲早,都将鋪展在她面前。

“我試過放你走,但現在已經遲了。”

他将空出的手按在她唇上,觸感與觸到任何東西都不同。她眼裏朦胧,甚至微張着唇,似乎是在鼓勵他。

他身上的血漸漸熱起,很不妙。因為沈繡是個她不能把握的人,而此人又恰是他最該疼愛的妻子。如果糾纏漸深……她會下場如何,他又會下場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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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預想起多年前他在京師甘露寺将同袍衣冠斂葬,寺裏有一老托缽僧,瞧他一眼,只留下句話:早慧之人,懼因怕果。

按住沈繡的唇時他也用交纏的手往前拉,把人拉進懷裏。沈繡被他眼裏的光擭住,動彈不得。她身子也在微微顫抖,但蘇預不曉得她是怕,還是別的。

“我并非畏懼下場不堪,而是……畏懼因果。”

他這麽沒來由的低語,沈繡卻像聽懂了。振起的眼睫翩然欲飛,怔怔瞧着他。蘇預心裏酸澀,覺得沈繡又在誘惑自己,而她卻全然不覺。

若她以後用這副樣子誘惑其他人怎麽辦?

“大人不想與我有因果麽。”

她又表情平靜地說石破天驚的話。蘇預嘶了一聲,按住她唇的手指松開,看到她唇上有個紅痕,像桃紅花瓣掐化了溢出魂魄,豔得不可直視。

蘇預養鶴數年,常想起林和靖的典故林逋,字和靖,北宋人,終身未婚,曾言自己是“以梅為妻,以鶴為子”,著有《長相思》等。。梅與鶴其實并不遠俗,實在因梅是種冷且豔的花,而鶴忠誠癡心。

“想。”

他聲音很低,身後中堂燭光幽微,也沒人。樹葉沙沙響,在殺機四溢的初春,難得有這樣平和靜谧的瞬間,他說出這句話後心中瞬間松快,像把自己心底最卑劣的欲望鋪展在她面前。

沈繡眼睛瞬間避開他往邊上游移,閃閃爍爍。他早知道會這樣,也不生氣,只用手背貼着她的臉,她立即又轉到另一邊,恰好與他眼神對住。

“你能逃到什麽時候,沈繡。以為一直如此,就真能相安無事?” 說完這句,他又将她摟近了點,兩人就幾乎是貼面站着。

“大人要我怎樣。”

那雙江南霧氣盈潤的眼睛又濕漉漉起來。最近蘇預愈發覺得她其實看起來不像表面那麽和順,內裏犟得很,淚水也罷讨好的吻也罷,不過是她想盡快把他應付過去的手段。軟泥青荇,踩着濕滑,不留神就陷進去,才曉得脫身有多難。

她眼簾垂下去。

“相安無事不就最好,何必奢求因果。”

“你覺得,我們這樣,像是相安無事麽?朝夕相處,我與你做的…相安無事的夫妻,會如此麽?我們本不該……但事到如今,沈繡,我只要你的真話。若你厭我,我從此便當真罷手,再不擾你了。” 他幾乎是咬牙說出這句。成婚有日,他與她同處一個屋檐下,卻絲毫看不透她的心。蘇預開口,發現自己嗓子幹涸喑啞,連話都說不出。

“蘇大人。” 她終于被逼得叫他名字。“我不能。”

“你說是不能,并非不願。” 他抓住那詞句間的縫隙,繼續追問,覺得自己臉皮似城牆般厚。但她還是搖頭不說。

“好。” 他不再追問,反倒是自己傾身,将唇貼在她耳朵邊上。“我不問了。”

她閉上眼,聽見桃花落在地上的聲響,但明明今年是個旱春,桃花開得遲。

原來是他在吻她側臉。手掌覆蓋在她眼睛上,讓她看不見。

沈繡攥緊袖口,一聲不吭。

她想,月下,桃花,美郎君。可吻的是個木頭,木頭不能喜歡他,但心跳得那麽快。

“蘇預。” 她惴惴開口。“我心跳太快,你別、別碰我。我怕是要死了。” 她臉上紅暈泛起,而月下的人側臉華麗,幽暗長睫掃過她臉頰。

“死了好啊。” 他捏她臉:“死了我就不用成日裏擔驚受怕了。”

沈繡覺得從方才某個時候起,他說話就比方才更孟浪,但不明白他今天又是吃錯了什麽藥。

“大人不要總是取笑我。”

“不要叫大人。” 他微涼衣袖拂過她脖頸處,聲音懶懶的。“叫我的字。”

她堅定搖頭。

“不肯麽。” 他笑:“怕叫了名字,便喜歡上我了?”

沈繡驚訝,擡眼看時卻撞見那雙赤誠的眼睛,又吓了一大跳。

蘇預看她的眼神就像真的後悔、也真的惋惜。說了那麽多混賬話,又彼此錯過。

他慢慢放手,語氣很寂寥似的。“不想,就算了。”

他轉身就走,但走得很慢。沈繡站在月光下躊躇,知道他在等着她開口,他在逼她。但這輩子這樣的晚上,或許、也只有這一次了。

她在心中默默練習,希望念出來時好聽、希望被喜歡、被珍重、被放在心裏,飽含着如此充盈的願,那願力大得要滿溢出來,連她自己都震驚。

原來她這麽想多走一步。

“微之。”

她聲音小,但蘇預的身影停了。

他轉身疾走幾步,把她抱住。沈繡的臉埋在他胸膛裏,淚水沾濕他衣襟。不知道為什麽開始哭,也不知為何哭得那麽大聲,上氣不接下氣。起初他有點愣怔,後來他抱緊了她,下颌擱在她肩上,手撫在她背上輕拍。

而在烏衣巷外不遠處的牆邊,金陵第一株桃花被立春的熱氣蒸熏,緩緩地吐出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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