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肆拾伍·太醫院(四)

肆拾伍·太醫院(四)

沈惜在外頭等她不出來,又聽見銅盆翻倒的聲音。待進來看時卻瞧見沈繡在埋頭收拾,臉上卻笑眯眯的,和從前平淡從容的樣子不同。但具體如何不同,沈惜難以描述,只覺得親切。

像多年前雙親還在時的沈繡,臉上那種笑意,不是假的。

沈惜靠在門邊,不想驚動姐姐。看窗格子上的陽光絲絲縷縷照進屋中,驀地想起前日裏聽到的新戲詞:袅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

而此時院門口傳來腳步聲,恰曬藥的院子裏沒什麽人,而那腳步是個男子。沈惜匆忙回避,只瞧見半邊袍角,是穿了身寶藍雜寶紋暗花圓領袍、收拾得嶄新齊整的蘇預。她吓得離了半丈遠行了個禮就跑,而蘇預根本就沒瞧見她,步伐直直的,掀簾子就進了裏間。

沈繡還沉浸在自己思緒裏,嘴邊笑意尚未褪去,聽見門簾響,以為是沈惜,怕她擔心,沒擡頭地就開口,語氣還有溫柔餘韻:

“不妨事的阿惜,我沒留神撞翻銅盆罷了,怪亂的,不要進來。”

而手上的布立即被拿走,那手指碰到她,沈繡心就猛跳,像夢裏的狂想忽而變為現實。她沒擡頭,但透過地上那一汪水,卻不可避免地與他眼神相碰。

他眼睛生得好,亮熒熒,瞧人時總有電光,而今日又比平常更亮幾分。沈繡不敢再看,但蘇預将她手腕捉過去,驗看她手上被凍紅的地方。

“天氣冷,為何用涼水。” 說完,十分自然地捂住她的手擱在臉上。她驚得往後躲,他就攔住她的腰把人帶起來。身體相撞時她雙頰紅得能燙蝦子,而蘇預不說話,那眼睛像看穿她心事,因而變得更熾烈。兩人都無言,她要抽手回去,他反握得更緊,甚至捋起她袖口去查看被镯子蓋住的地方,仍有淺淡紅痕。

“外、外頭有阿惜。” 她慌亂提醒。

“沒瞧見外頭有人。”

他沒放手:“是我失禮,昨夜。” 又清了清嗓子:“未能節制。”

沈繡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她自忖擅長應對各類唐突的人或事,但每每遇上這人,她往常的端莊穩當就都要失靈。因他的狂飙突進實在是依賴天賦靈性,她無所遁形,只能做回毫不掩飾的自己。或好或壞,都無從補救。

“你知道還……” 沈繡說完,才覺得這話聽起來是責備,實則像調情。她從沒這樣與男子說過話,盡管這個男子是她新認識不久的丈夫。

這半句話戛然而止,因為蘇預将她手指放在唇上吻。陽光照不到的書格邊,被竹簾擋着,他手撐住冷硬的酸枝木椅背,将她指尖帖在自己唇上,閉着眼,陽光在他眼下投射細密陰影,近乎虔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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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嗓子裏幾乎要逸出嗚咽,面前的人渾身熱氣蒸熏,不醉而人自醉。她也覺得自己近日愈發奇怪,白天胡思亂想也就算了,如今竟連喜怒哀樂都比平常更難自控,卻樂在其中,毫無悔改之意。

——像被他下了蠱一般。

“簡直好似被下了蠱。”

蘇預忽而開口,眼簾擡起,聲音有倦意,大概也是沒睡好,眼睛倒是奇亮。

“學過什麽術法麽?還是用了迷藥。”

沈繡急于掙脫指尖那讓人發瘋的觸感,也在抵抗她自己本能想要與他貼更緊的願望。自幼她學到的教養便是不能放縱本性,尤其不能完全依靠任何人。即使是片刻的歡喜、短暫的放縱與沉迷,也無法讓她完全對他交付自身。

但心裏那些細微雀躍卻越壓、跳得越高,快要跳出喉嚨。

“我沒有迷藥。是你自家要貼上來的。”

她終于開口,反駁得卻像棉花砸石頭。他終于把她指尖從唇上挪開了,嘴邊帶笑,點頭。

“對,是我自個要貼上來的。”

說完他就又低下頭,沈繡往後躲,他就往前。玩鬧間身後的書格晃了晃,青田石硯臺滑落,她呀了一聲,蘇預單手從後頭穩住書格,把硯臺接在手裏,放回書案,手就順勢擱在她腰後墊着。額頭相碰,他嘆息,尾音發顫。

“今夜去我那裏麽。”

她心頭熾熱,又說不出話,張口又閉口,他等得心焦,逼近又問,聲音低:“去我那麽?”

啪嗒。

卻是窗格外燕子泥掉落,砸中臺階的聲音。兩人都驚了一下,沈繡下意識把腦袋藏進他懷裏,蘇預按住她後頸拍了拍,憋笑道:“燕子泥罷了。”

她耳尖紅得明顯,一動不動,蘇預也不再逼問她,由得她做縮頭烏龜,等她自己想通了把臉面找回來。果然不久後她想通了,悶聲答。

“若今晚……你不可像昨晚那般。”

他在她看不到時眼裏笑意溢滿:“縱使我想,也不能夠。你身子敏弱,受不住折騰。”

“蘇預!” 她終于出聲反駁,卻又未能堅持到底——他吻她。這吻原本只是淺嘗辄止,但她存心想扳回一成,竟主動吻回去。他就啓唇給她機會,待沈繡回神時已經探得太深,裹挾着不存在的醉意趔趄,渾身綿軟。

吻過後他托住她的腰,嗓子喑啞。

“方才與沈惜說話那般好聽,為何與我說話就冷言冷語。”

她想起方才自己的語調,心裏更臊了。無論如何,她想象不出自己能用那種語調和蘇預說話。然而這想法卻順口被她說了出來。

“大人喜歡我那樣同你講話?”

蘇預怔住,繼而臉紅,倏忽轉過眼神不看她。沈繡驚訝于他這心虛慌亂的樣子,像忽然找着了個制他的辦法,躍躍欲試。腦海中想起話本裏的詞,于是捏起嗓子,用姑蘇腔調軟軟地問:“不要取笑我呀,若是取笑我,從今後便不同你好了。”

這詞沒說完,沈繡就被卡在桌邊,手指交疊。蘇預捏着她後腰,她想逃也會被捉回去。

沈繡随着這姿勢仰頭,呼吸也亂起來。

“方才那句”,他柔聲緩道:“再說一次?”

沈繡搖頭,後悔不疊。

“再說一次”,他笑語:“小夫人。”

***

快黃昏時,蘇預才從房門裏出來,吩咐取來水與新衣裳。沈繡睡得沉,大半是被昨夜鬧的。辰光靜谧,他坐在榻邊,伸手撫她眼角。

從前總覺得她眼裏有水霧,近來更加。但她愈是躲,他愈是想過多探求。恨不得在那纖白身軀上四處标記,好讓沈繡忘不掉他。

大概是瘋了。

蘇預嘆氣,再去查驗她那幾處上藥的地方。折騰了幾個時辰不過是做這事,兩人都被撩撥得難耐,而她一聲不吭。反倒讓他心懷歉疚沒再繼續。

“癡兒。”

他刮她鼻子,不曉得是說她還是說自己。

***

臨人定時,春熙堂前院裏喧嚣起來。

蘇預聽見響動,從書房出去,就有仆役來報說太醫院來了批新選進去的醫士,要在春熙堂留幾日采買開春的藥、學藥典和針法。

金陵幾十年前尚未遷都時有太醫院和醫學,戰亂後醫學就荒廢,春熙堂便充作官府指派的臨時醫學。蘇預曉得這慣例,就點頭應允,放了書走出去查看。

步子剛跨過前院與後院相連的門檻,就聽見那熟悉的聲音。蘇預心頭炙熱,顧不上責備她又忙着做事不願休息,只想去見她。

離得近了那吳侬軟語就聽得更真,他越聽,越放緩了步。

沈繡沒對他這麽軟、這麽快地說過話,金陵官話她還在學,完全的鄉音她又怕他聽不懂,故而平常都說得慢,幾個字地往外蹦,他都覺得可愛。但原來她說鄉音是這樣。

潺潺流水、又似羽毛,在他心上劃。

蘇預心跳得又快了幾分,想去看看同她攀談的人是誰。然而待他撩起袍角跨過最後那道高門檻、走到前院時卻僵住了。

他瞧見沈繡同一個穿醫士襴袍的小子恭敬站在那,長得完全是姑蘇水土養出來的清俊,與沈繡用姑蘇話聊得投機。聊到不知什麽,那小子竟從腰帶上解下個藥囊遞給她,沈繡行了禮接過,略聞了聞,眼睛亮起來:

“涼州甘松!” 她又聞了聞,确認道:“這配方,是從前聞到的那類。”

她說完又笑,把藥囊還給他。蘇預疑惑,從前沒見她對自己如此親切過,就瞧見那小子殷殷地從藥囊裏掏出幾顆香料,用帕子包了給她。那眼神蘇預一下子便看懂了。

那是心悅卻不敢逾矩的眼神。

“沈姑娘不嫌棄便收下吧。”

年輕醫士踟蹰:“今後尚有許多事要叨擾沈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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