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肆拾陸·太醫院(五)
肆拾陸·太醫院(五)
蘇預步子邁得大了,兩步就走到沈繡旁邊,垂着手,自以為不露痕跡地把兩人隔開,眼神鷹隼似的,審視對面的年輕醫士。
“閣下是?”
沈繡在後頭輕扯他的袖子,小聲道:“大人,這位是太醫院的……”
蘇預把袖子收回去,眼睛只盯着對面穿襕袍的人。愚鈍倒也罷了,偏偏這年輕人眼神活絡,上下打量幾眼就明白來者不善,卻毫不怯場,客氣行禮:
“在下是金陵太醫院新升的醫士,姓趙名宣,字端平,姑蘇人氏,祖上随丹溪先生朱丹溪(1281-1358),名震亨,字彥修,金元四大醫家,一代醫宗,浙江義烏人。行醫,長于小兒傷寒雜病一類。敢問大人可是春熙堂的掌事?”
沈繡又在後頭扯蘇預的袖子:“大人,春熙堂恰缺小兒的醫……”
蘇預這次終于回頭看她一眼,手往後伸,沈繡卻沒把手遞給他,把胳膊拐到側邊去了。他的手撲了空,只能收回袖子裏。
醫士眼睛從二人袖口掠過,沒說話。
“趙端平。” 他點頭,聲音平淡:“對,我即是春熙堂的掌事,蘇預。”
停頓片刻,他又說:“幸會。”
沈繡終于從他長身寬袖旁邊擠出來,還是笑眯眯的:“我們掌事瞧着冷淡,其實是個好相處的。先生方才說的方子我都記下了,待回去查了書告與先生。”
醫士眉開眼笑,又行禮:“多謝沈姑娘!”
沈繡大度揮手:“不必不必。”
蘇預又瞧她,沈繡就給他使眼色。于是他想起此前她說過的,在春熙堂她為行醫方便,不講自己是公府夫人的事,只是醫女沈繡。前宅後院并不相通,醫館和蘇府也幾乎是兩套人馬,除了寥寥幾個舊人,也确無人曉得她是小夫人。
從前不覺有礙,但此情此景之際,蘇預卻覺得這“沈姑娘”三個字聽着實在刺耳,那“先生”兩字也不大中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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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面前這人除了身為姑蘇人,倒也挑不出什麽刺。他以從軍多年的敏銳打量他,而對方任由他打量——
等等。
除了這點異樣。多數人被他盯着時都會不由自主移開目光,只因本朝百姓受差遣慣了、本能懼怕兵刀禍亂,而做官的則怕被揪出瑕疵。在人人自危的時世,即使是富庶如兩浙的世家子弟,也有朝夕不保的擔憂。
而此人太坦蕩,坦蕩得像故意這麽做給他看。
“大人。”
沈繡又在後頭輕聲喚。“若無旁的事,我便回去忙了。”
蘇預沒回身,只點頭。聽得後頭腳步細碎,是她走遠。而對面的醫士終于也擡起眼,與他對視,眼帶笑意。
“蘇大人,久仰。春熙堂在金陵有盛名,尤擅清創醫傷、傷寒時疾,又收治許多窮苦婦人小兒醫治,當真懸壺濟世。” 醫士左顧右盼,臉上喜色盈盈:“此處也确是精進醫術的好地方。在下能來此叨擾,三生有幸。”
蘇預抱臂瞧他,那幾句誇贊好像全然沒進他耳朵。
“你們認識?”
醫士愣住,接着耳尖現出紅色,摸了摸鼻子。
“哦,大人說的是沈姑娘。與其說是不認識,不如說是……沈姑娘大抵是不記得在下了。”
蘇預眉毛挑起,挺直了腰。對方覺着身高的壓迫,卻也不怵,語氣甚至有些懷念:
“三年前,在下随家父回姑蘇本家去消暑,隔牆聽見有人念醫書,那聲音是個女子,想必是讀書知禮的人家。在下于詩文不通,但于醫書卻甚是通曉,冒失開口相問,那讀書聲卻停了。在下後悔不疊,但有礙男女大防,便不了了之。後來接連數天下雨,家父舊疾複發,腹痛數日。我醫術不精,試過幾帖藥均不見好,心下油煎一般。而此時……”
蘇預閉了閉眼。
光是聽,就能想象出當年的沈繡是什麽樣子,酷暑天,穿什麽衣裳,站在牆下讀書。
那是他們擦肩而過的一段人生,他未能保護也未能參與的人生。
“此時沈姑娘卻敲門,親自來了。隔簾子診過脈,手寫了藥方子,我照着去配藥,果真不幾日便醒轉。” 醫士深情道:“古人說傾蓋如故,雖後來恰家中有要事便離了姑蘇,在下卻一直記着沈姑娘。她不記得也好,此事便只需我一人曉得。”
“既只需你一人曉得,那何須告與我。”
他眼神冷冷的:“看來先生與沈……沈姑娘乃是偶遇。不過,既是救命恩人,為何從未打聽消息?”
說完這話,蘇預自己眼神先變了。
細究起來,沈家也救過他的命,他從前不是也沒曾打聽過她過得如何麽?
“大人。” 醫士笑:“在下一介寒生,哪裏配得上沈姑娘這樣的女子。”
蘇預側臉在陰影中,沒說話。
“無事在下便先告退。”
兩人擦肩而過,年輕醫士又停步,驚訝道:
“巧了,大人也用涼州甘松?在下三年前調制了一味,可除去此間辛辣草藥氣。若大人不嫌,在下可按那香方再做幾粒,手中有的不巧方才已送人了。”
蘇預按了按太陽穴,終于開口。
“不勞費心。”
“是。” 醫士終于走遠,而他還站在原地。前堂藥鋪裏方才喧嘩熱鬧,現在人群也散得七七八八,只餘鳥雀在地上啄食草屑藥渣。等黃昏的光都收進巷外,他才轉身回去,瞧見門口站着兀良哈,抱舊佩刀打瞌睡。
“兀良哈。”
對方立刻驚醒,蘇預招手。“你過來。”
兀良哈小跑過來,朝他擠眉弄眼:
“大人,方才我就來了,瞧見小夫人與大人說話,便沒打擾。吩咐的事兒查過了,那金綻與如意仙在義莊所做的法事着實蹊跷,養濟院周邊幾裏又盡是些乞兒與流民,我拿出假鹽鈔來挨個地問,能識大字的都沒幾個!不然便是那小道士搞得鬼。我看他……”
兀良哈話說到一半,瞧見蘇預的臉色,就停頓:
“大人臉色不大好,是近來勞累?前日裏傷寒還未好完全罷。說來大人也二十有四了,得保重身體,我草原的遠房叔叔,二十四都有六個娃了!”
蘇預白眼他,兀良哈才摸頭嘿嘿一笑,繼續說下去。
“話說那小道士,真不派人盯着?督公那兒撒手不管也就罷了,萬一後日寧王府宴上出了什麽……”
“不妨事。”
蘇預撚着手裏的餘灰,又聞了聞。那是方才擦肩而過時,他從醫士身側藥囊上摸到的。
“方才那個人”,他擡眼看向兀良哈:“趙宣,字端平,姑蘇人。在太醫院做醫士。你去查查他。”
兀良哈拱手稱是,再擡眼時,卻撞見蘇預盯着手中灰燼的眼神,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
“若查出他有何蹊跷,立即報于我,不得有誤。”
“是!”
六年了,兀良哈久違覺得,臺山城帶血的風,又一次吹過他的肩頭。
***
“柳鶴鳴。”
蘇預跨進門檻,瞧見穿黃絹的書生站在樹底下發呆。聽見腳步,才猛地回神,凄然一笑。
“蘇微之。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
蘇預把扇子放在石桌上,擡起袍角,坐在石凳上,手指敲了敲,左顧右盼。
“倒是頭回來你的宅子。沒想到,柳翰林豔名在外,住處倒是簡單。”
柳鶴鳴被揶揄完,郁郁神色倒是精神幾分,有力氣啐他。“什麽豔名!我清白得很。”
又哀怨擡眼:“小樓怎麽樣?近日可肯吃飯了?”
蘇預看他望穿秋水的樣子,想想還是回他:
“說是如常。沈……我夫人前日裏去瞧過,粥飯肯食,脈象尚穩。不過,始終沒說那日為何她會随那道士一同出現,或許是被人有意安排。若是楊姑娘的事,有那夜之外的其餘人曉得,便是當真有性命之虞。”
“高指揮想利用她腹中的孩子,定不會動她。督公此時也曉得這枚棋,也不會容許有人妄自加害小樓。就算真有人安排小樓昨夜出現,恰聽見我這番話,也不過是想離間我與小樓、讓她對我死心罷了。”
柳鶴鳴苦笑:“可我們之間,早就不剩什麽。我欠她的,這輩子都還不完。”
蘇預側過臉,看月亮從牆邊升起來。
“其實我今夜來,是有事要請教。”
柳鶴鳴嗅出不尋常的味道,豎起耳朵,強振精神一掀袍角坐在他邊上:“說!難不成,是你與小夫人也有何狀況了?來,講講。我近日煩悶,就愛聽旁人的煩心事兒解悶。”
蘇預:……
柳鶴鳴拿起他擱在桌上的扇子,打開,嚯了一聲,繼而促狹道。
“這不是我給你那個麽?怎麽,用了?你要也有今天吶蘇微之,我真當你要剃了頭發去靈隐寺做維那維那,又作都維那,舊稱悅衆、寺護。 為寺中統理僧衆雜事之職僧。去。”
蘇預斟酌、嘴唇緊抿,最後以手支額:“算了。”
柳鶴鳴嘩啦把扇子收住:“讓我猜猜,是小夫人嫌你過遠,還是嫌你過近?”
他俯身湊近蘇預,語重心長:
“再讓我猜猜。恐怕是先過遠,再過近。冷時如寒鐵、熱時如火爐。這乍冷乍熱,若是個心思深的姑娘,保不準已對你起了戒心。若此時再有旁的人在邊上挑撥……話說你有什麽好?我看一般都姑娘都喜歡斯文體貼的,不過你夫人也不是什麽一般二般的姑娘。”
蘇預:……
“也罷。情意這回事,歷來和先來後到無關。” 柳鶴鳴推理到共情處,吸了吸鼻子:“情之所至,一往而深,生者可死,死者可生。春宵一度,勝過人間千萬宵,此情若是久長時,又何必朝朝暮暮?”
“打住。” 蘇預臉色越發深沉。
“我說的是”,他斟酌後,緩緩道:
“是我認識的,某個同袍。從前在軍中待久了,于人事多有疏漏”,他偏過臉,咳嗽一聲:“不知如何讨好女子。特來托我,向你請教。”
柳鶴鳴卷起袖子,深沉地嗯了一聲。
“你問柳某,算是問對人了。”
***
晚上,蘇預夜歸,推後院門,推不開。
他想敲,想起什麽,手指又緩緩落下。
忽而月色裏有腳步窸窣,接着是竹燈籠晃來晃去,有人一把拉開院門,用燈照亮他的臉。
沈繡剛沐浴完,發尖擦幹了,蜿蜒披在身後。裙襖也是家常的,料子輕且薄。素手握燈,眼眸清亮,天真且歡喜。
還好,她看見他時,還是驚喜的。
蘇預伸手,從她身後攬過,抱住她,把鼻尖埋進她頸項間,聽見沈繡心髒咚咚跳,用手徒勞推他前胸。
“大人,你喝醉了?”
“我沒喝酒。” 蘇預閉上眼。“是柳鶴鳴的酒味。”
“喔。” 沈繡心還在跳,但手由推改為扶。兩人在院門前站着,竹燈垂落在地上。
“大人。”
“嗯?”
“柳大人還好麽?不傷心了麽?楊姑娘身子無有大礙,可同他說了?”
“關心他做什麽。” 蘇預鼻尖又往下探了探,沈繡渾身都繃直了。
“沈繡。”
她不說話,他就自顧自地問下去。
“你今夜是不是……在等我。”
“沒有。” 她否認得快:“路,路過罷了。”
“喔,路過。” 他手指探進她後腰衣裳裏,沈繡呼吸變了。
“你怎麽……從前不曾路過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