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肆拾柒·太醫院(六)
肆拾柒·太醫院(六)
“什麽?” 沈繡不解。
“沒什麽。” 他把她抱起來,往裏院卧房走去。沾了水的發稍在他肩側晃蕩,很快,他半邊袖子就洇濕。沈繡緊張:“我自己能走。”
“知道你能走。” 他原本略低沉的心情在看到她提竹燈站在院裏時一掃而空,連語調都變輕快了:“我總要找點事做。”
她感覺說不過他,索性不說話。臺階濕滑,已經長了青苔。沈繡低頭看,瞧見那片綠意,唉喲一聲。蘇預也低頭順着她目光往下看,把她放下來。借着微暗燈光,看那幾片深綠。
“說今年是個寒春,又不下雨。好在這半旬落了幾回雨。”
她用手指輕觸泥和草,自言自語。
“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
忽而蘇預把她腰攏住,聲音在她耳邊。
“待開春暖和些,與我出門去逛幾日。”
她先眼神雀躍,但眼裏的光只閃幾下就黯淡下去:“春熙堂這麽多事,怎能說走就走。還有老夫人和阿惜……”
“少兩個人,天塌不下來。” 蘇預試探着伸手,去握她手腕,這回握住了。他臉上不顯山露水,只瞳仁動了動。沈繡擡眼,濕黑的眸子對住他。樹上鳥啁啾,月下竹燈獨照,衣衫浮動時,他沒話找話。
“不想去?”
她遲疑,終還是開口。
“想去。”
他笑,握住她手腕的手往下,掌心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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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早了。”
沈繡兀地想起這句話他大婚那夜也說過,那時他們并不相熟,其實如今也談不上相熟。如今朝夕在一處,于蘇預的脾性和人品也知曉了八九分,再聽這句話,又聽出許多種不同的意思,她卻和頭回瞧見春宮畫一樣,心中震動,只覺眩暈。
那是她不曾觸碰、單想想就感到危險的十方世界。在織造府的屏風後頭聽見了些許,又在他這裏窺見全貌。五彩屏風一點點展開,上頭畫的卻是斑斓蟒蛇、林間花豹、白額猛虎。
害怕失去控制,害怕被吞噬。起心動念間,就是萬劫不複。她知道。
但蘇預的手握緊她,帶她走進房間去。沒有明火執仗的錦繡廳堂,只有樸素油燈,一櫃子書。床榻上的紅帳垂下四角香囊,充溢熟悉的藥味。懸着的心逐漸松懈,她看他把帶酒氣的袍服脫了挂在架子上,又摘了束發的網紗,打來水擦了臉,又燙水喝茶。慢條斯理的,像享用獵物之前先舔幹淨爪子。
反正她跑不了,也不會跑。
“我是不是”,她被他直白眼神看得嗓子發幹。“該做些什麽?尋常新婦該做的那些,我也不大懂。” 她抿唇:“從前在家中只曉得開藥房的事。”
蘇預把茶杯放下,對她招手,沈繡就走過去。随即腰被提起來,坐了上去。四目相對,她低頭,茶香就渡進口中。燭火搖曳,兩人身影也晃動。沈繡氣息紊亂,手按在他膝上。
“你這不是……” 他臉在燈燭下照着,嘴唇緊抿,不漏過她每個表情,盯得她愈加心亂如麻,才繼續說下去:“會的不少麽。”
“不要取笑……” 她還沒說完,蘇預就捉住她的手,握住他自己裏衫上的系帶,一拉,就開了。緊實胸膛上多了幾道紅痕,是她前夜裏抓的。沈繡瞧了眼就挪開,但他不放她走。
“仔細瞧,又不會少塊肉。” 他很大度地把衣裳又扯了扯,她臉更紅了,結結巴巴啐他:無賴相。
蘇預笑,索性身子往後倒,靠在椅背上。“我本就是無賴,小時候母親搬家出去,我性子野,常去城西亂葬崗玩,相熟的都是流民。母親知曉後大發脾氣,險些打死我。從那之後便用工課書。可惜沒過幾年,母親也走了。”
她又被這幾句噎住,手指劃他胸膛,聲音輕緩。
“不曉得這些,惹你傷心了,對不住。”
“這有什麽。” 他左手握住她手指吻,眼睫垂下:“若無軍功,我也不過是一介流民而已。”
“你有蔭封,還有春熙堂,怎麽會是流民。”
“我不是蘇家本支,這些原本都不該是我的。偶然得之,偶然失之。不過……” 他頓住:“若不是為春熙堂,你也不會來金陵,對麽。”
沈繡不說話。身後發絲垂下,拂過他右手手背。
“白日裏,那太醫院的趙宣。” 他終于換了話題:“也是姑蘇人。”
她點頭,蘇預才接着說下去:“說從前見過你,随父回鄉時,寄居在隔壁院。你曾診治過他父親的舊疾。”
沈繡眼裏起初是疑惑,接着清明了一瞬,哦了聲,捂嘴驚訝道:“原來是那人,真巧。”
蘇預有種搬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但這針刺般的痛比他預料的好受點,或許是因為人尚且在他懷中,就算她一時半會的不開竅,也好歹比別人能占先機。
“你覺得他怎樣。” 蘇預低了頭,好看清她。而沈繡卻突然擡頭直視,這回反倒是他怔住。
“大人問這個做什麽。” 她眼睛很亮:“是覺得我從前與誰有私情麽。”
那眼睛能照進他心底,照見他所有不堪和執念。蘇預用手遮住她眼睛,嘆息。
“是我小人之心。”
她在笑,也沒有驚訝:“大人有所懷疑是人之常情。我在楓橋鎮是孤女,又常出去行醫,風評不大好的。雖說是詩禮人家,也不過是個空殼。”
他蹙眉更深:“別說了。”
“大人若是心中過意不去,便明明白白地告訴我。無論何時,只要大人吩咐,我便離開春熙堂,往……”
她話沒說完,就被截住。蘇預手臂有力,圈住她時未曾注意,衣裳幾乎緊貼,将裙襖扯開。未幾,燭光下的影子就融在一塊。
沈繡顫聲,聲音卻未曾落地。刀鋒斫魚肉、裂尺素,絲縷寸斷,溫柔快意,她手握住他肩頭,又添幾道血痕。後來燭光晃得厲害,他索性将燭按滅,就只剩難耐響動。
“今後別說這話。”
他在月光裏看她,她別過臉去,渾身發燙,頭發遮住眼睛,像桃花桃葉,攀折枝條。
“你比誰都幹淨。”
***
天光亮,青頂軟轎子過了崇禮街,停在皇城附近。過了內橋,就是中正街,貢院也在邊上,對面是十裏秦淮,不遠處,寧王府的青琉璃瓦頂晃眼。
帶小扇的長随幫着把轎簾掀開,下來的是柳鶴鳴。
他搖扇子,把缂絲蓼藍外袍整了整,意态闌珊地往裏走,迎面撞見個紅頂轎,蘇預屈身,腿比轎簾先出來,還是那雙瞧人時帶刀光的眼睛。
“收着點”,柳鶴鳴點他:“別讓寧王瞧見,以為你要行刺。” 又靠近了小聲:“昨兒個告訴你的可記住了?那可是我畢生絕學。”
蘇預整理绛紅羅袍,眉毛都沒擡:“我命好,用不上。”
“呵。” 柳鶴鳴翻白眼:“小人得志。”
兩人正在絮語,後頭又來了兩個轎子并一輛馬車。好在王府前院寬闊,很快,轎子就停下,不用看也曉得是那位,只因前後都跟着穿飛魚服、披甲帶刀的一衆宦官。而後馬車裏下來的是高憲,由于體胖,前後都由人攙着,提燈、帶檀盒,又有人飛跑過去開路,抱毯子一路鋪開,直鋪到寧王府門口,讓烏靴沒沾着半點泥。
“瞧瞧人家的排場。” 柳鶴鳴在蘇預後頭踮腳,啧啧有聲。蘇預見他神色如常,也就不說話,抱臂等着一行人從眼前過去,只略低頭行禮。
最後那青灰頂小官轎上下來的是顏文訓。還穿他那身補綴到顏色發暗的舊緋袍,連上頭的孔雀都蔫頭蔫腦。但人倒是精神,瞧見蘇預就提着袍角快步走過去,振奮道:
“微之,假鹽鈔的案子,我近日有個大線索。”
他俯身過去,連蘇預身後站着的柳鶴鳴都沒來得及瞧見,就展開一張紙,上邊只四句話。
良弓蒙塵,伯牙音絕;木難為材,子期不遇。
“這是什麽?” 蘇預皺眉。
“字謎啊!” 顏文訓指點那幾個字:“養濟院與義莊裏沒人識字,但那乞丐們這幾日,成天誦的都是這套詞兒。你瞧瞧,這裏邊絕有玄機!我在刑部辦案這麽多年,這麽刁鑽的字謎,還是頭一回見。”
柳鶴鳴此時才湊上來,興致勃勃地一同看。忽而一拍手,把紙奪過去。
“都是名字。這良弓蒙塵嘛,是‘張’,伯牙音絕嘛,是‘俞’,木難為材,柳樹麽,做不了良材,所以應當是柳…”
說到此處,他臉慘白,顏文訓也沉默,他把紙片奪過去,撕碎,想了想,又團成團吃了,咽下去。
“別瞎猜。” 他卷袖子要走,柳鶴鳴凄涼地笑了幾聲,他就停住了。
“造鹽鈔的張貢生,鹽使俞烈。下一個是我?為何是我。‘子期不遇’,子期又是誰?姓鐘麽,南京城裏,有誰姓鐘?”
“閣老,徐樵。”
蘇預此時開口,聲音低到只三人可聞。
“鐘子期,原是砍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