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肆拾捌·太醫院(七)

肆拾捌·太醫院(七)

三人站在寧王府門口,一時失語。而遠遠地,在碼頭傳來歌聲。有人敲着竹筒,站在船頭唱,用的是金陵官話,帶鳳陽腔調,鴉青道袍與春江同色。

春水春池滿,春時春草生。 春人飲春酒,春鳥弄春聲。 摘自《全唐詩》,作者無名氏。

船停了,波光粼粼。船頭的轉頭看過來,還是平時那副笑模樣。

“就是這小子搞的鬼!” 柳鶴鳴聽見這聲音就要捋袖子沖上去幹架,被蘇預從後頭拉住。

“尚未查清,不可憑空拿人。”

顏文訓也臉色鐵青,看那小道士走過來,把竹筒插進行囊裏,朝三人行禮。柳鶴鳴把牙咬得咯吱響,對方卻不緊不慢,眼睛擡起來,正對着他。

“柳大人,借一步說話。”

柳鶴鳴左顧右盼,厲聲道:“什麽話,在這兒不能說?保不齊我被你帶到什麽暗巷裏,一箭穿心。”

“大人,有些話,在這裏确實不方便,隔牆有耳。” 小道士還是眯着笑眼,手指了指寧王府。

恰此時,電光石火間,蘇預再次聽見熟悉的笑聲。那聲音與上次房梁上的一樣,這回甚至更清晰——就像人在寧王府的牆裏。

他轉頭看顏文訓,對方卻像沒聽見似的,神色如常。

院裏有風刮過,吹起空轎簾,嘩嘩作響。柳鶴鳴打了個寒戰,看向蘇預,卻見他眉頭緊蹙,似若有所思。

“嗳,蘇微之,你随我一道去?” 柳鶴鳴向小道士指指蘇預:“你同我說的,都能同他說。大不了,我倆一起被滅口。”

蘇預搖頭:“我不去,我有家室。”

柳鶴鳴急了:“誰沒有家室?你見死不救,我若是活着回來了,定寫篇賦罵你,讓你遺臭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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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預叉手,往旁邊看,看到顏文訓額角的細汗,才開口道:“叫顏大人同你一道去罷。”

顏文訓此時才回過神,他咬緊了牙盯住小道士,眼裏冒着火光。

“我不信,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敢殺朝廷命官。這世上還有沒有王法。”

小道士不語,仍舊是端莊行禮的姿勢,眼睛誰也沒看,只漠然看着遠方。

“寧王壽宴就在今夜,來不來,柳大人自己定。旁人不可尾随,否則,生死自負。”

他伸出三個手指,在竹筒上點了一下,就飒飒然跨過院門,進前院去了。

柳鶴鳴愣神,轉頭向二人:“這小子,耍我呢?手指頭點竹筒是什麽意思,三更往竹林?”

間兩人不語,柳鶴鳴扶額哀鳴:“天爺,又給我猜對了。”

蘇預此時才上前,手放在他肩上拍了拍。

“別怕,禍害遺千年,你這回死不成。”

柳鶴鳴偏過頭,将信将疑看他。蘇預攏起袖子,高深莫測地咳了一聲道:

“我臨行前,給你蔔了一卦,大吉。”

柳鶴鳴眼裏好不容易亮起的火光又熄滅,努力揚起嘴角想苦笑一聲還是失敗。

“真是多謝。方才只是害怕,現在我連想死的心都有。”

而此時院門裏傳來鼓樂聲,太陽悠悠挪過屋檐。柳鶴鳴狀如朽木死灰地往裏走,三人走過院門,越走越寬敞。面闊七間的前堂,柱子皆是金絲楠木。滿堂錦繡,花供芬芳。中央一張水墨《秋山問道圖》傳為唐末僧人巨然所作秋景山水畫,曾經被宋代蔡京及明內府收藏,後又被清故宮所藏。。瞧見那畫,柳鶴鳴精神又振奮起來。

“巨然真跡!殘唐五代的東西,這幅帶款兒的我尋了許久,沒想到,竟在寧王府上。”

見他癡癡地瞧畫,蘇預尋着空檔,後撤一步退到顏文訓身邊。顏文訓不經意間發覺自己後心抵了把尖利的東西,瞳孔驟然收縮,不可置信地看着蘇預。

“顏大人,借一步說話。”

他聲音極低,兩人步履匆匆,離開前堂,待走到光照不到的游廊角落,蘇預手裏的刀才收回去。而顏文訓此時也像已預料到他要問什麽,神色已恢複鎮定,站在廊下開口。

“蘇微之,我當你退居金陵後,過去的功夫也廢了。現在我知道,你不是真退。”

他收刀入鞘,一只耳朵還照應着前堂的動靜。柳鶴鳴看畫時喃喃有詞的聲音都入了他的耳,連檐前滴水都節奏分明。

所有聲響在他耳中都被延長,寂靜中有喧嚣。

“你大略忘了,在甘州時我做過前線的‘夜不收’,北邊叫‘尖哨’。”夜不收 是 明朝 邊防 與 情報 體系中的重要兵種 ,主要負責崗哨與偵查 。

蘇預撚着手裏的灰。方才他在将刀抵住顏文訓時,在他袖口摸到一層,泛白的草木灰,與那日在醫士趙宣藥囊上的極相類。他再度開口,語氣平緩。

“晚上有時百裏行軍,查探建州女真部。敵人馬蹄都裹着,在草裏伏擊。聽不見響動,就死了。”

他把手裏的草木灰給顏文訓看,眼神淡漠。

“軍中的馬只有站着死,人也是。有些功夫,想廢,也廢不了。”

顏文訓瞧見草木灰,眼神震動,心中的天人交戰全寫在臉上,而蘇預不語。他等着,等到身邊的人長嘆一聲,低了頭。

“罷了罷了,你遲早都要知道。”

繼而他湊到蘇預跟前,眼裏閃過冷厲的光。瞬間他重又變成那個在京師久居、踩着血泊升上去的刑部大員。

“殺張貢生與俞烈的兇手,是徐樵的人。”

他說完,舔了舔幹裂的唇。“我有八成把握。”

見蘇預看他,顏文訓又急了:“你別不信!雖說我曾是徐閣老的門生,但早就被掃地出門,如今井水不犯河水。他的鹽政七條,我一條未……”

說到這裏,他打了個寒噤。蘇預眯起眼,重新問他。

“你說什麽,鹽政七條。”

顏文訓這回真愁了,恨不得封上自己的嘴。沉思幾刻,他橫下心,看向蘇預。

“蘇微之,此事知曉了要掉腦袋,你還聽麽?”

蘇預不置可否,一臉“我還怕什麽掉腦袋”的表情。顏文訓就匆匆低聲道:

“一個月前,京師剛出事。聽說是萬歲爺吃的丹藥有問題,人啞了。掌藥的番僧死了一批,如今還在四處拿人。徐閣老被太後叫進宮裏,商量立儲。就是那時候,我回京師,閣老破天荒叫我到府上小坐,給我看他新寫的《鹽政七條》” 他頓了頓:“你也曉得,我是軍中出身,于鹽政其實不通。但連我看了都知道,這新政是要收地方鎮守太監的權,并宰制南北鎮撫司下頭的衛所,不得擅自買賣鹽引。”

蘇預不語,顏文訓就哂他:“說了是掉腦袋的話,你又不信。”

他此時才回話,聲音更低。

“徐閣老此舉,是想在朝政未穩之時,盡數剪除旁枝。他……要立誰。”

顏文訓嘆息。

“你也知道,萬歲爺膝下無子。事出匆忙,怕是得從藩王裏邊找。”

說到這裏,他眼睛直了,看向蘇預。蘇預對上他眼神,也點頭。對方被噎住,過了會才感嘆。

“督公這招,真是毒辣。”

“藩王之中,寧王為最年長,且是先皇後嫡子。若那小道士真被認祖歸宗進了寧王府,背後再有人扶持着,就算有《鹽政七條》,閣老也不可能再扳得動督公。” 蘇預淡淡回他,又将話題轉回去。“你方才說,兇手是閣老的人,有證據麽?”

對方聞言,才從震驚中回轉神思,深沉點頭。

“其實,自瞧見那殺人手法與苗軍的箭簇,我就明白是誰做的,故而督公來時未急着追,便是怕打草驚蛇。那是‘緋甲俍兵’,六年前,徐閣老尚在做監察禦史,奉命去貴州監軍,那支軍以區區幾百人,殺了幾萬貴州衛的兵将,後來被活捉。朝野上下,都以為如此兇悍之敵,定已被誅殺殆盡。你此前寫信問,是曉得我在甘州軍中與他們對上過。俍兵不擅攻城戰,我們慘勝。但那幫人會養蠱——将俘虜捉回去,取生血,每天取一盅,直到血流幹,也有剁了手指頭祭邪神的事。我從前有幾個弟兄就是陷在他們老巢裏,待救回來時,已經……”

他說不下去,只能停住,過了會才繼續。

“邪性得很。”

蘇預撚了撚手上的灰。

“故而你沒有聲張,而是暗中調查此事,一是怕驚動背後的人,二是擔心遭報複,是麽。”

顏文訓低頭,嘴唇動了動。

“微之啊,我是真想辭官,我母親七十了,這些年,我過年都在刑部大牢。”

蘇預将手收進袖子裏,耳朵仍留意着前堂的動靜。柳鶴鳴的步子緩慢,似乎還沉浸在畫中山水裏。

“最後問你一句,如何有八成把握,說背後是閣老。”

顏文訓嘆了聲,指了指他手上的草木灰。

“那灰,是從我袖口取的罷。金陵城西繞着運河,盡是竈戶。但今春天爺作怪,鹽稅交不上來,竈戶盡逃了。我去看時,卻瞧見唯幾戶窯工還守在竈戶村裏,燒的是禦窯造琉璃瓦,預備着重修大報恩寺。此事萬歲爺盯得緊,督造都是閣老的人。”明朝分竈戶與軍戶,竈戶在中國沿海普遍存在,多是朝廷流放的罪人,地位低下。煎鹽場地稱為“亭場”,亦可稱“竈地”。明初朱元璋將蘇州居民遷移至淮南海濱,海濱居民分為“竈戶”和“民戶”,竈戶一入竈籍,不得解脫。

他又嘆氣。

“那窯工所在一帶,便是假鹽鈔與四句歌詞傳唱起始之處。不遠處便是太祖親賜名的養濟院,河對岸,就是乞丐嘯聚的義莊。”

蘇預也于此時憶起那醫士趙宣,他沾了灰的藥囊,與他故意演出來的坦蕩,心中驟然收緊。

而此時前堂發出慘叫,叫聲傳來處,正是柳鶴鳴所站的地方。

***

沈繡在春熙堂裏曬藥,身旁坐着沈惜,手裏拿了本醫書,欲言又止。

後院寬闊,今天無人生産,得了時疾的小兒們也大多在午寐。難得空閑,沈繡翻藥的動作也悠閑幾分,口中哼着蘇州調子。沈惜看她,終于擡手戳戳她肩膀。

沈繡笑眯眯回頭,見沈惜比手勢問。

“姐姐,你待在此處,心中歡喜麽?蘇大人待你好麽?”

想起昨夜,沈繡臉紅。該怎麽說她和蘇預的關系?既不是尋常夫妻那般綁成一束、進退與共,也不似露水姻緣,做了就翻臉不認人。蘇預之于她,也有些不同。每回見着他,她與其說是怕,不如說是……心驚。

戲文裏說相看俨然,便是兩個素不相識之人在開辟鴻蒙時遇見了,陌生之中有親近,再離得近了,卻怕割傷自己。

因為情深便要折壽,她在母親逝世前如此答應過,要做沈家靠得住的長女,把沈家的醫方與脈術傳下去。春熙堂是金陵最大的醫館,要精進醫術,只能來此處。

是而她那日答應了蘇府的議親,是絕沒有想過,這場婚事會如此擾亂她的心。

“姐姐。” 沈惜見她走神,又戳戳她。沈繡終于回神,把裝藥的籠屜擱在桌上。

“春熙堂很好,蘇大人也很好。怎麽,阿惜,你有事要講?”

沈惜仔細查看她臉色。

“姐姐近日很愛笑,臉色也好看,像桃花。”

沈繡摸耳朵,不自在開口:“別說了阿惜,怪難為情。”

沈惜就笑,繼而招呼沈繡過去,舒手在桌上沾了水寫字。沈繡也得閑,手撐在桌邊看她。

“我們從前常玩這個,猜字謎。你寫這個做什麽?”

“那道長前幾日寫的。姐姐近來忙,本想早些寫給你看來着。”

沈繡眉心蹙緊,想起在春熙堂前院裏出現過的年輕道士,與那劍拔弩張的半個時辰:“他來尋你了?”

沈惜看她神色變了,瞬間緊張。沈繡安慰她,将手放在她肩上。

“無事,阿惜。但切莫将此事告與旁人,知道麽。”

沈惜點頭,把那四句抄在桌上,工工整整。待沈繡看完,就用袖子拂去。她凝眉沉思:“确是字謎。莫不是姓氏?張、俞,柳……”

她猜到第三個,眉心越蹙越緊,輕輕哎呀了一聲,回頭對沈惜:“阿惜,我得去找大人。你就待在後院,切莫走動。若有要事,便去院門外頭找兀良哈。曉得了?”

沈惜點頭,她就抄起裝針藥的包袱就往院門外走。今夜寧王府有壽宴,沒有拜帖就進不去。可人命關天,該如何是好?正想着,就傳來敲門聲,斯斯文文,敲幾下便不響,門廊裏閃過醫士的襕衫。

沈繡眼睛亮了。

她曉得太醫院的醫士近日來也在寧王府做事,替王府家眷們看病診治。金陵不比京師附近,藩王就醫沒那麽多規矩,故而太醫院也近似王府良醫所,醫官也輪換着當值。

沈繡跑過去開門,見門口站着的,正是白日裏剛見過的趙宣。

“沈姑娘。”

他微笑,手端正揣在袖籠裏,袖口沾了點不易被察覺的草木灰。

“在下剛巧,有要事來求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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