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肆拾玖·太醫院(八)
肆拾玖·太醫院(八)
前院的動靜傳不到後院,少頃,夜宴開了。
寧王做壽,金陵的官幾乎都到場,前邊是朱紫,後排擠擠挨挨的是品級低些的青綠袍服。穿禦賜飛魚服的宦官與綠曳撒的錦衣衛則坐在他們各自主子附近的桌邊,像鹌鹑群聚。燈燭明晃晃,照得堂前亮如白晝。高腳酸枝木花架上放的是珊瑚樹、玉石盆景,中央六尺高的山水,兩座西洋鐘分立左右。待夕陽西下了,就當當作響。銀龍從玻璃鏡裏躍起,吐出銀珠。
厚重珠簾內沒出聲,只侍者們的軟底繡鞋來去。王府仆役們也穿的是揚州貢緞,低頭倒酒時香風陣陣。繼而珠簾裏傳來調弦的聲音。唱曲的嗓子脆生生,兼具少年的清雅與少女的華麗。
太極圖中生意好,鳶魚機趣滔滔,淵源夙仰泰山高。圖書誰作主,天地屬吾曹。昆曲《金蓮記》,作者陳汝元,明萬歷會稽人。
珠簾響動,侍女們用水晶如意撩開簾栊,先出來的是督公與高憲,後頭出來的是寧王。他手裏拿着支包金的長煙筒,穿家常道袍,拖金絲繡牡丹的便鞋,眼睛長而眼尾垂下去,像條疲憊的蛇。
衆人都站起來,看着督公與高憲各自坐在上首左右,寧王則坐在中央的榻上。明黃錦緞包着黃花梨的矮榻,背後是潑墨山水、宋元筆意,雲氣裏有龍隐約浮現。
衆人不說話,等寧王拿起煙筒,身旁的侍者立即半跪下去熟練裝煙葉,點起,雲霧缭繞了一會,才終于開口,是純正的金陵官話。
“今夜來的,都是王府貴客,切莫拘禮。這府上的東西,諸位看中了什麽,帶走便是。”
他又抽一口,徐徐吐出輕煙,笑時更像蛇。
“府上的婢子們,若是哪個有幸得誰青眼,也帶回去,伺候大人們起居。”
座中原本坐得端正、左顧右盼的官們此時都緊張起來,紛紛拱手說折煞折煞,幾個年輕的官則紅着臉往珠簾後頭看。他們當中不少是因沒身份或受牽連、在京師待不下去,被一竿子支到金陵來做閑差的貧寒士子,眼前的場面于他們而言,與神仙洞府也沒兩樣。寧王細長的眼只飄過去,嘴角就浮起會意的笑。
他将煙筒擡起來,手往後頭虛虛一指,離得最近的侍從就會意,立即小跑進珠簾裏,不一會,就喚出個女孩。瞧着不過十六歲上下,梳雙鬟,抱琵琶,藕荷色襖子,擡眼時怯生生,正是剛才唱曲的人。
寧王的手又略擡,侍從就推了女孩一把。她順着手指的方向,瞧見那個穿青袍的年輕官員,立即回頭看向寧王,見榻上的人颔首,她就往那人走去。
看熱鬧的都放下酒杯。那年輕官員漲紅了臉,連手都不知往哪裏放,而女孩像是見慣了這種場面,十分自然地坐在他腿上。
幾個膽子大的掩袖笑起來,其餘人也跟着笑了。寧王坐在榻上,煙霧裹住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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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回去罷。”
年輕的官慌忙要站起來,身上補綴的舊袍服也跟着抖抖索索。
“使不得、使不得,殿下。下官家中有、有妻有子。”
此話一出,方才在低頭喝茶的督公卻将杯子放下,擡眼看了看說話的小官。對面的高憲卻不動聲色地轉杯子,看得津津有味。
“哦?” 寧王眉毛微擡,把煙筒在床上磕了磕,坐起身來。
“有妻子也不妨事麽。多個妾又如何?難道夫人善妒,一山不容二虎。”
這俚俗笑話在衆南京官員耳朵裏聽着倒是寧王套近乎的意思,紛紛跟着笑。那小官卻很嚴肅地行禮,眉毛擰在一塊。
“殿下,下官與夫人年少結發,感情甚篤,曾發過誓,此生不納妾。”
衆人安靜了。誰都沒想到有人會在寧王壽宴如此直白地讓他下不來臺,連寧王自己都愣住。而旁邊的督公卻笑了,先是陰恻恻地笑了幾聲,接着哈哈大笑。于是衆人也跟着笑,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突然緩和,衆人都松了一口氣。然而接着,沉默的寧王卻從榻上站起來,擡手就拔出身旁侍衛的刀。铮然鐵器響過,寧王拖着刀,走到那年輕官員面前,當啷一聲,就把刀扔在地上。
“本王這婢子已被你碰過,若是不要,就殺了她。”
寂靜。
寂靜中小官顫抖的眸子裏倒映寧王面孔,他連呼出的氣息中都帶着煙草味。廣府來的煙草、味道濃重,如同朽爛的花。
“殺啊!不是清高麽、不是一世一雙麽,你殺啊,本王成全你的美名。”
年輕官員躬身行禮,拱手咬牙,牙根咬得顫抖,劍光倒映他的臉,與寧王瘋癫的眼睛。
寧王瘋了。
這念頭出現時,小官心中震動,瞳孔收縮。
無人來阻攔這場鬧劇。直到上首的座位中,傳來鼓掌聲。督公手指上寶光晃眼,黑金曳撒、紅抹額,襯得白面也有殺伐氣。
“古有石崇殺姬勸酒,今有寧王割愛求賢。西晉石崇殺美姬勸酒,來自《世說新語》典故。寧王如此風度,真是難得。這位大人,叩謝便罷。” 太監悠悠道:“可惜這婢子粗俗,不堪驅使。依我看,不如我帶回去,略加教習,改日,再送回王府。”
寧王回頭看他,四下裏鴉雀無聲。忽而高憲放下酒杯,笑意晏晏。
“一個安南婢子,也值得這位貴人這樣争麽?”
離那女孩近的官員們這才注意到,那唱曲的女子眼睛是淺色,長相也與中原略有不同。但寧王愛色出名,王府裏的姬妾們出身各異,別說是安南,連金紅頭發的色目人都有,故而誰都沒放在心上。
督公微笑,搓着手裏的扳指,緩緩答。
“咱家原初,也是安南人。”
喧嘩熱鬧的堂上,此時靜得連掉根針都能聽見,誰都不敢接這要命的話。若開口,不僅會惹了督公,還會惹了高憲,而不開口,不過是惹了寧王。在座的人都對如今金陵是誰的地盤洞若觀火,但世上總有不識眼色的愣頭青。
“光天化日,光天化日啊!”
這一嗓子把衆人都吼懵了,他們回頭,瞧見說話的穿舊緋袍,大踏步走在前頭,後面的高個子官員半扛半拖着個血糊糊的人影往堂上走,吓得都叫起來。寧王倒是不以為意,而督公和高憲則在瞧見來者是誰時,不約而同眯起眼睛。
穿舊緋袍的是顏文訓,他身後的是蘇預,肩上扛着的是柳鶴鳴——半邊袖子被血染紅,瞧着瘆人,那張平日裏神采飛揚的臉此刻也疼得煞白。
咣。
顏文訓走進前堂,把手裏的東西擲在桌上,滿桌佳肴被那沾血的鐵器都染上腥味,臨桌官員袍服一抖,邊退邊喊娘。
那是個箭簇,箭頭帶血,形制特異。
“你們瞧瞧!光天化日之下,有人敢在寧王府刺殺朝廷命官!這柳翰林,若不是我們及時趕到,指不定就命喪當場!”
顏文訓氣得手扶腰帶,氣喘籲籲。而柳鶴鳴趁着他大鬧壽宴,卻轉頭跟蘇預說話。
“蘇微之,你這藥也忒不行,說好了不疼呢?”
蘇預斜睨他一眼。
“事出緊急,沒帶麻藥。少說幾句,省些力氣。”
柳鶴鳴又倒吸寒氣。
“唉喲,這招真管用麽,真能引蛇出洞?”
那邊廂顏文訓繼續厲聲責問,而衆人忌憚他是巡鹽院的算是半個欽差督撫,又聲勢懾人,竟被罵住,沒人吱聲。而寧王則把掉在地上的刀撿起來,饒有興味地看着這三人。督公則和高憲一樣,跷起腿看戲。
“能。”
蘇預微笑。
不久前,就在小道士說完會面地點之後、他用刀抵住顏文訓後心之前,想出了這麽個計謀。假如真有人要殺柳鶴鳴,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自己造一個“殺局”,然後觀察各人的反應。若有出了王府舉止異常者,兇手或就在其中。
在柳鶴鳴看畫之前,他就将那箭簇放在桌上。幸好,對方會意,裝作欣賞畫作,實則是把箭簇揣在懷裏,算好時機,就往手臂上戳。他這一下子戳得夠狠,連蘇預都被吓了一跳,自然也唬住了顏文訓。待瞧見半邊臂膀染血的柳鶴鳴時,他霎時就來氣了。
“天殺的,他們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你自己戳的?”
他用久居刑部的眼睛一下就瞧出了貓膩,蘇預已手速極快地将傷口包好,待顏文訓狐疑着把他拽起來,才擦淨手道:“引蛇出洞。”
顏文訓瞬間明白了,他用敬佩眼神看向柳鶴鳴,拍他肩膀道:“柳翰林,誤會了,本官從前一直當你是個繡花枕頭。”
柳鶴鳴龇牙呼痛,而廳堂裏宴席已開。
“上上回與上回,人都是在眼前死的。這幫人殺人,從來都是一擊斃命,如果你沒死,殺人者就會有麻煩。我賭今夜有人在席上,等你的死訊。京師大事拖不得,他們比我們急。” 蘇預将沾血的手帕放進腰側藥囊,淡淡道。
柳鶴鳴打了個哆嗦,語氣凄然。
“我不就是長得俊了些,畫兒畫得好些,又會寫文章麽。金陵那麽多米蟲,多我一個又何妨呢。別急着要我的命,興許再過幾年,我便喝酒喝死了呢。”
蘇預撚起那箭簇交給顏文訓,意味深長地低聲。
“有這功夫,先想想你惹過誰罷。”
“惹過誰?我能惹誰……高憲?”
柳鶴鳴臉色反複變化,最後恍然。
“若不是高憲指使,便是有人要殺了我,栽贓高憲!若唱詞裏說最後一個該死的是徐閣老,他再來個金蟬脫殼死裏逃生,不是就将自己擇出去了?背後主使,難不成真是閣老?”
顏文訓漏出個刮目相看的表情,借了只手扶柳鶴鳴起來。“你這腦袋倒是活絡。”
“開玩笑,我可是一甲第二……嗳喲。”
他被扶得趔趄,蘇預則在他身後,三人蹒跚朝熱鬧喧嘩的廳堂走去,遠遠聽見絲竹聲。
“若那歌謠唱得沒錯,寫這四句詩的人,倒是在提醒我們該提防誰。” 蘇預随後像是自言自語,卻刻意提高了聲音:“天下沒有不走漏的風聲。看來,殺人者內部,也有叛徒。”
他們走遠,而背後的水墨大畫《秋山問道圖》卻動了動,黑暗中,現出一雙邪氣四溢的眼睛。那眼裏盈滿忿怒。接着半邊臉現出來,如同民間佛像裏供奉的邪神——塗滿油彩,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
“你說的病患,當真與春熙堂利害相關?”
車行到大路上,路旁花木漸漸地稀疏,過了鈔庫、西華門,就是西水關。從城門出去再走,就到了義莊。兀良哈騎馬跟在她的馬車後頭,趙宣的馬在前引路,時不時地回頭,與沈繡隔着簾子答話。
兀良哈滿臉的不情願,眼睛斜斜地看那穿襕袍的小白臉,越看越不順眼。然而他此前受過蘇預的令,要他随時聽沈夫人調度,此話等同軍令,他只有遵從。好在沈繡出門前,還寫了手信給寧王府告知蘇預,說她去一個時辰必回。兀良哈見她安排得不緊不慢,想必心裏又有什麽盤算,才稍稍寬了心。
“回沈姑娘,方才在下與姑娘說的句句屬實。就在幾日前,在下被選中來金陵太醫院,卻因盤纏不夠,只得借住義莊破廟裏暫歇。許是不曉得我在廟裏,半夜彌陀殿裏忽而明火執仗,多了幾百人。佛殿上坐了一婦人,說是仙姑降世,斷指畫符,可預測吉兇。那婦人貌似老妪,長相可怖,穿着打扮卻華麗,信衆甚多。我欲逃,卻被逮住,險些被殺。”
他掀起手臂,漏出可怖刀痕,傷可見骨。沈繡掀開車簾,只瞧了一眼,待要追問,趙宣卻苦笑:
“姑娘無需為我擔憂,傷口包紮及時,過幾日便好了。”
沈繡:……
他見沈繡不說話,就自顧自說下去:
“原本此事不過是我自家死裏逃生,但昨日來春熙堂,見到蘇大人”,他瞟了眼沈繡,才繼續:“才曉得,原來蘇大人,便是那夜他們做法要咒詛的蘇預。”
沈繡坐在車裏,手扶住車壁,過了會才開口。
“咒他什麽?”
趙宣在外頭,仿佛是沒察覺到她聲音的顫抖,繼續不緊不慢答:
“說金陵禍亂将起,閹黨必除。為禍之首,乃在寧遠公府。”
這話也飄進兀良哈的耳朵裏,他手緩緩握在刀柄上,眼睛看向趙宣。對方背對着他,對那陡然而起的殺意渾然不覺,一派坦然。
“在下曉得茲事體大,不方便聲張,又不能貿然去與蘇大人講,以為我是胡說便壞了事,只好來尋沈姑娘。若姑娘信我,今日看過,便知曉在下說的句句屬實。”
他這話掏心掏肺,沈繡也沒反駁,只繼續問:“那病患又是怎麽一回事?”
他微微欠身,低聲道:“那病人,嗯,說來話長,便是當夜逮了我去殺的仙姑。她原是個妙齡女子假扮,但已經有了身孕,正在害喜,義莊裏無人通醫術,在下于婦人之脈象并不精通,只略瞧了瞧,仙姑說不殺醫者,我才死裏逃生。今兒救沈姑娘來,便是想着,若姑娘能給她瞧得好了,或許那咒詛的事,能有轉圜餘地。”
趙宣用姑蘇方言說這話,語速又快。兀良哈聽不分明,急得臉紅脖子粗,恨不得直接抽刀出來把人趕走。但偏此時他又說完了,端端正正繼續騎馬,兀良哈只好也控住馬缰,跟在後頭。
“多謝趙先生,我曉得了。不過,敢問那仙姑如何稱呼?”
沈繡在車裏如此回,卻聽得趙宣口中吐出幾個字,驚得她脊梁骨發寒。
“說是叫什麽——如意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