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伍拾·太醫院(九)

伍拾·太醫院(九)

轎子停在義莊外,此處距離南京內城已有距離,遠望只能看見巍峨石頭城垣。沈繡掀開轎簾,先聞到濃重的炭火味,接着看到平地上摞起千百個琉璃瓦堆成的小山丘,黃綠釉面雕着海獸、觀音、寶船。

“這是為修金陵大報恩寺南京大報恩寺琉璃塔,建于永樂,成于宣德,毀于太平天國。做的琉璃瓦件,此處原是收治災民的義莊,後來為竈戶所占,今年春寒,竈戶逃光了,只剩督造禦窯廠的幾件破瓦房,還有先皇禦賜的養濟院。”

趙宣手指指向不遠處,那裏有三間較齊整的民房,廂房已經破舊不堪,只剩門臉尚能看出當年煊赫,門上挂匾,雖蛛網纏繞、雨水漫漶,但依然能看出筆力蒼勁的“敕造養濟院”五個字,落款是徐樵。

沈繡擡頭看匾,忽而開口:“徐樵?”

“徐閣老,先太祖時的狀元,十六歲便進了翰林院,後來是監察禦史、兩浙巡按、內閣。當年寫這幾個字時,想是初中了狀元,榮光盛極。行草尤其遒勁蒼潤,號稱當世第二。”

趙宣語氣景仰。

“當世第一是誰?” 沈繡又問。趙宣低眉憤憤:“是督公。” 他偏過臉,不屑道:“都說是因他當年在內書房,臨的是歷朝名帖。我沒見過,但八成是閹黨往自己臉上貼金罷了。”

沈繡笑,曉得兀良哈就在不遠處提刀跟着,趙宣一口一個閹黨,不知道他怎麽想。

“聽起來,趙先生也覺得閹黨并非善類。”

她這個“也”是故意說給趙宣聽,果然,對方剛聽到就眼神亮起來,對沈繡語氣親近了許多。

“我就曉得,沈姑娘不會與那蘇預同流合污!不過,你為何願意在閹黨手底下當差?若不是春熙堂裏邊有各省與州府的醫書并藥材,我實在不願來金陵。可惜現下這時世,不為魚肉,便為刀俎,由不得自己選吶。”

趙宣搖頭,推開了養濟院的門。

吱呀一聲,沈繡忽地被閃爍光芒晃了眼,本能地往後退,眯着眼才看清院裏——都是持刀人。

兀良哈剛抽刀,身後就竄出兩個窯工打扮的人一左一右将他架住,利刃就橫在脖子上。

沈繡站在門前,沒跨過門檻,回頭向趙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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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走時我留了信,若此行未能回去,官兵會抹平養濟院。” 她聲音冷靜:“我只是個醫女,命不值錢。然織造局與南鎮撫司都想踏平養濟院已久,礙于此地乃是皇産未能下手。但若有人命案子,便兩樣了。”

沈繡似乎是渾然不怕眼前的險境,又朝他走一步,字句清晰擲地有聲。小玫瑰

“放了兀良哈。不然,我撞死在養濟院門口,會有人來替我、也替你們收屍。”

趙宣被她熾烈黑瞳吸引,也似乎是被她這幾句話震住,竟起猶豫之心。他眼光朝院子裏望去,卻瞧見刀光緩緩移開,中央是架步辇,由四個彪形大漢扛着,中央端坐的是個嬌小的女人,穿紅底繡團花的大襖,眼角揉兩團紅胭脂,像戲臺上的優伶,右手有根手指沒了,像是被齊根切斷。

步辇放下來,四個大漢恭敬立在一邊。女子走下來,步伐也像唱戲。趙宣見了她,倒是不怵,立在旁邊行禮,叫了聲阿姐。

沈繡看女子,女子也看她。對視間,對方粲然一笑,那眉眼,倒真的像趙宣。

“事出有因,委屈姑娘。妾身如意仙,俗名李仙,與趙宣乃是姐弟。”

“我二人的母親,是高麗兩班大臣兩班,是古代高麗和朝鮮的世族階級,自 10 世紀至 16、世紀一直左右地方朝政。的女兒。六年前的臺山之戰中被倭寇所擄,又被閹宦帶去京師,充入宮中。先皇病逝,賜後宮兩百女子皆為朝天女”朝天女“記載來自《明史》:“初,太祖崩,宮人多從死者。建文、永樂時,相繼優恤。若張鳳、李衡、趙福、張璧、汪賓諸家,皆自錦衣衛所試百戶、散騎帶刀舍人進千百戶,帶俸世襲,人謂之“太祖朝天女戶”。歷成祖,仁、宣二宗亦皆用殉。景帝以郕王薨,猶用其制,蓋當時王府皆然。至英宗遺诏,始罷之。”,陪葬孝陵,幸被太醫院醫士所救。我幼時,在京師安樂堂長大,後來逃出去,才姐弟相認。”

沈繡愕然。

太醫院的醫士、秦淮河的歌伶。兩人竟有這樣的淵源,而溯其因果,都是六年前的臺山之戰。她曉得那場慘勝的海戰裏,有尚且不是督公的阮阿措,還有蘇預。

“所以你恨閹黨,是你們的母親恨閹黨。”

如意仙搖頭。院子裏肅靜,但後院裏養了雞和黃狗,遠遠地聽見人煙與窯爐的聲音。

“我不恨閹黨。”

“阿姐。” 趙宣急了。他着急的表情倒是比謙恭有禮時更生動。

“我恨的是這個将人當做豬狗役使的朝廷!” 如意仙握緊了步辇上的木雕龍頭:“廟堂之罪,萬民承之!”

沈繡不說話了,其他人也低下頭去。風簌簌地吹,如意仙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掏出一張絹帕捂住嘴。沈繡跑過去,其他人都讓開一條通路。趙宣表情痛苦,但只能站在原地。

“沈姑娘,我阿姐她……”

沈繡将手搭在她脈搏上,低眉颔首。過不多久,擡眼向如意仙。

“你與楊樓月……”

對方眉頭緊蹙,似乎是不堪承受這事實,只點了點頭。

“那晚我與楊樓月都在龍舟上。楊樓月并未面見天子,是我替她去了。次日,楊樓月便去找了她的相好柳公子。這是我的意思,也是她的打算。我們要活下去,就得騙過高憲、騙過天下人。”

“至于這孩子”,如意仙冷笑:“孽種,本就不該降世。”

沈繡将手放下去。

“如此天機,為何向我洩露。”

“我曉得楊樓月在春熙堂受診治,前日裏又聽說了沈姑娘從前的事。我這弟弟、咳咳,有些癡愚,心眼卻不壞。他看中的,自然是好人。春熙堂雖是閹黨所開,裏頭倒也有好人。”

沈繡蹙眉,半晌方道:“對不住,我對令弟無意。”

兩人這麽低語間,趙宣也聽不見,急得踮腳:“沈姑娘,我阿姐她怎樣?”

沈繡回頭,眼神複雜,思忖之後才對他招招手,趙宣就颠颠地跑過來,她才低聲:“心火勞傷,氣血皆虛,用補中益氣湯,現下将方子開了,服用幾日若有好轉,再來尋我。”該病例參考明朝女醫談允賢所著《女醫雜言》。

趙宣瞧她是又多了幾分欽慕,冷不防沈繡擡眼:

“不過,若不是我來,趙先生難道就不給你阿姐診治了麽?此病雖小,但火氣上襲氣滞血虧,手指又剛斷過”,她看了眼如意仙,對方把手收進袖籠裏。“別說腹中子難留,她的命也難保。”

他眼裏神色複雜又痛苦:“男、男女授受不親。況且我于婦人之疾從無鑽研,這隔行如隔山。”

沈繡不言,低頭在随身藥囊裏翻找,掏出個盒子遞給如意仙:“補中益氣丸我尚有一粒,少時開了方子,要按時服用,才能保命。”

如意仙拿過小盒,眉毛彎下去,泫然欲泣,但終是沒落淚。沈繡收拾了藥囊就要走,袖子卻被扯住,回頭看是如意仙。

“沈姑娘,來裏頭坐坐吧。”

她遠遠地瞧了眼跟在沈繡身後的兀良哈:“那人從前也是臺山軍中的罷?母親說過,他們都用魚皮倭刀。但看在你面子上,我不殺他。”

如意仙握住沈繡的手腕,眼角胭脂豔麗,此時此刻,她才像個神婆。

“沈姑娘難道不想知曉,這養濟院是何地方、我究竟有何神通,能在舊京皇城底下養這許多兵?”

她對沈繡低語,語氣如同念咒。

“你心中就沒有恨麽?對這世道,對你的命。若是站在我們這邊,待得了天下,便再不用看別人眼色、寄人籬下、仰人鼻息。我有的,兄弟姐妹都會有。”

沈繡看她被握住的手腕,指甲攥得太緊,勒出紅印子。良久,她擡頭。

“如意姑娘,聽聞你前幾日投井死了。但既你好端端坐在此處,那便另有一位身形相貌酷似者,做了你的替死鬼,對麽?織造府的金綻金公公,與姑娘是何交情。他曉得姑娘尚在世麽?”

她連着兩個問題,問得如意仙愣住。沈繡眼中有寒冰,雖聲音溫和,卻瞧着拒人于千裏之外。

“若如此行事,如意姑娘。你我與所恨之人,又有何分別。”

***

“好字,好字!”

堂上響起拊掌贊嘆聲,寫字的是蘇預,手握一管狼毫,在扇面上題款。柳鶴鳴擎着手站在旁邊搖頭。

“龍門十二品魏碑經典,源自唐代前後龍門石窟碑刻集字。有什麽意思?不過你一個參軍出身,寫成這樣便罷。”

蘇預不答,寫完了就把扇面遞出去,在旁邊的督公順勢接住,而顏文訓坐在下首喝茶。方才一頓指桑罵槐罵得他口幹舌燥,幸好半路殺出個奇怪人物,讓他借坡下驢。寧王坐上首開懷大笑,滿座之中,只有高憲臉上愁雲慘霧,不知心中在做何想法。

方才的變數,是顏文訓正在慷慨激昂之時,簾栊後又響起琴聲。

“人人駡我做衣冠禽獸,箇箇識我是文物穿窬。”來自明朝昆曲《金蓮記·構釁》

這聲音清越,是個年輕男子。金陵口音,鳳陽腔調。這句唱詞把滿座飛禽走獸補子的人都罵進去,但意外打破僵局,寧王像個尋到新鮮玩物的孩童,瞬間擡起頭。

“誰?”

簾子掀開,年輕道士走出來,笑吟吟的,把琵琶放在地上,對寧王行禮,擡眼時便開口:

“父王。”

滿座皆驚。

寧王将蛇似的眼眯起,細細打量他,又像在竭力回憶自己的風流史。座中只有督公不動聲色,而高憲目眦欲裂,瞧向督公。

“父王可還記得,十六年前,在京師。”

年輕道士說得慢,若不在局中,便聽起來太像編的。但寧王顯然是信了,他眼眶濕潤起來。

“啊,那個弘吉剌部蒙古部族,《元史》記載中常出美人。元朝若幹後妃都是弘吉剌部所出。百戶的女兒!你是她生的麽!真像啊,你長得像我,一看,就是我兒子。”

小道士顯然是連這名字都沒聽過,眉頭微不可覺地皺了皺,督公用扇子遮着臉憋笑,而蘇預和柳鶴鳴互相遞眼色。高憲怒氣盈滿在臉上,又不能發作。後邊兩排侍從瑟瑟發抖,不曉得今日這壽宴将如何收場。

高憲沒見過小道士,卻見過寧王,但除了他,手下人可沒這種機緣能觑見天顏并做推想。他疏忽了,讓這樣一個長相酷似皇親的人在金陵城內招搖,這是在打南鎮撫司的臉。

“高指揮。”

督公突然說話了,他拿着金杯的手放下去,看高憲。

“依你看,這位……小殿下,是真是假呢?”

***

宴席還在繼續。

高憲頹喪地坐在上首,桌上珍馐一筷未動。身旁侍衛忽而從簾後走出來,低頭與他耳語,他臉上的陰雲密布忽而被掃去大半,眼睛瞟向對面。

方才他在衆目睽睽之中,向督公虛與委蛇,說那憑空冒出的小道士必然是寧王後裔,又恭喜寧王壽辰喜得貴子。阮阿措是算準了他不會在此時此地拂寧王的面,真假不重要,得罪了寧王,他在金陵就算有再大權勢,也會瞻前顧後。

要殺那小道士,卻不急于一時。他手中,如今有了新的棋。

“傳令下去,南北大營的把總、提調,并西水關守備即刻出兵,搜捕養濟院。”

他低聲吩咐,而與此同時,蘇預從簾子後接過手信。打開,裏邊是娟秀字跡,寫了兩行。他看到最後一個字,他握筆的手停了。

“嗳,嗳,蘇微之你去哪?別忘了……”

柳鶴鳴沒攔住他,顏文訓也只來得及追出去問半句話。只督公遠遠地對視了他一眼,蘇預行過禮,旋踵便走。

“下官家中有要事,須馬上回去,改日再來王府請罪。”

寧王抽着煙葉,根本聽不見他的話。而高憲卻起了好奇心,向侍衛又低聲:“派個人跟上。”

蘇預騎馬自寧王府往西,越過鈔庫、武寧橋,往西華門馳去。馬蹄濺過泥水,髒了他的袍服。

出門時,南鎮撫司的異動赫然也收入蘇預眼中。養濟院與假鹽鈔的勾連、俞烈的死,都是他高指揮無能的證明,高憲一直在暗中觀察織造局的動向,只缺一個光明正大搜捕養濟院的機會。但連蘇預也沒料到,會是今晚。

沈繡去了養濟院的今晚。

她為何會去那裏?

蘇預五內似焚,心髒快跳出胸口。手信上說,她是随那個叫趙宣的人走的,有兀良哈陪同。半個時辰不歸,則派人去尋她。為何她會膽大包天到如此程度,還是說,她從來就不拿自己的身家性命當一回事?

也不以為他會擔憂她至如此程度?

哐當。

院門被踹開,驚起一群雞鴨滿地亂飛。養濟院不過是三進的破舊磚瓦房,除了門頭的牌匾,根本就與煊赫無關,也絕不是能容納幾百號俍兵的地方。遠遠地傳來禦窯燒陶器的火炭味道,蘇預捏了捏眉心,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兀良哈沒有蹤跡,他不敢再細想下去。

是他大意了。

忽而院門吱呀一聲,衣衫閃動。他躲到柴扉後頭,只漏出眼睛,瞧上房的動靜。裏邊似乎有人,在壓低了嗓子說話。

繼而有人走出來,素手拉開門栓,那張熟悉的、細眉如遠山,鴉青鬓角的臉像朵山茶,開在門框邊上。沈繡倚靠門框,手裏拿着藥盅,神态安靜,瞧着不像是受了脅迫。他懸着的心終于落下,卻在她身後聽見趙宣的聲音,急急從後頭走來,拉住她袖角。

“沈姑娘,留步。”

那書生也跨過門檻,追上她,手還攥着她衣袖,神情很可憐似的。

“在下知曉沈姑娘對在下無意,但來日方長。沈姑娘若不棄……改日在下定将登門拜訪。敢問姑娘家住何處,可有親人在金陵?”

沈繡還沒來得及開口,趙宣又往前一步,她往後退,後背就靠門框上。

“沈姑娘不必擔憂,醫者的苦衷,在下心知肚明。”

他攥着她衣袖的手松開了,卻又伸手去接她的藥盅。沈繡急着松手,藥盅就落在地上。她哎呀出聲,趙宣就狀似無意地去碰她的手:“燙着了麽?”

而那手卻倏忽被奪過去,罩在一片霧藍之下。

蘇預把她手握住,藏在身後,轉眼看趙宣時,對方被那眼神駭得倒退幾步,見她自自然然被蘇預牽着,終于恍然,笑了兩聲。

“你竟是閹黨的人。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竟不察。沈姑娘,為何啊,你為何要與他牽扯在一起呢?”

對面的男人已抽刀出鞘,架在他脖子上。開了刃的刀,血槽裏有積年血沁,蘇預熾黑的眼盯住他,用刀鋒把他一步步逼到牆角。凜冽殺意讓趙宣閉上眼,喉頭滾動。

而刀柄上忽而覆了只纖白的手。

沈繡握住他握刀的手,在他耳邊,還是平常那般不緊不慢的語氣。

“大人,別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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