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伍拾壹·太醫院(十)

伍拾壹·太醫院(十)

刀離脖頸只差毫厘,醫士背靠着牆,原本等待的劇痛卻沒來,于是睜開眼睛,看到蘇預已經收刀回鞘,神情冷淡,牽了沈繡就要走。

“等等……” 趙宣見沈繡随他走了,心裏抽痛,忍不住喊出聲,而蘇預停步,眼光冷冷投過去,即刻将他凍在原地。

“沈繡是我夫人。” 他開口:“若還想活命,往後就不要再糾纏她。”

風起了,将濃雲吹過去遮住日頭,天霎時黑下去。最後一抹日光鍍在蘇預的衣冠上,讓人心生畏懼。

但趙宣也不曉得自己哪來的膽子,費力把自己從牆上揭下來,捂着方才被怼在牆上時撞疼的胳膊,眼睛只盯住沈繡。

“沈姑娘。與閹黨為伍,是徒然壞了姑娘此生清譽。但趙某曉得姑娘是個好人,定是受人脅迫。若你回心轉意了,便來找我,我帶你走!”

這番話把他自己說得熱淚盈眶,覺得這話說完,縱使被蘇預殺了也無妨,甚至還能傳為美談——死在閹黨刀下,金陵的清流士子們要如何寫詩頌揚他呢?這下,沈繡總該因這番懇切言辭而迷途知返,而他可以原諒她小節有虧。

趙宣思及此,更覺得十拿九穩,瞧沈繡的眼神也篤定了幾分。但院子裏只有風聲嘩嘩響着,吹起窯爐邊石頭底下壓着的符紙。

沈繡終于回頭,手卻還在蘇預手裏。她開口時,聲音也沒什麽波瀾。

“趙醫士,恐怕會錯意了。”

“蘇大人并非閹黨,我亦是心甘情願嫁給他,并非受人脅迫。而且……”

她停頓片刻,直視趙宣的眼睛。

“就算是‘閹黨’,趙醫士怎就敢下斷言說,金陵如今的禍亂,皆從閹黨起始?寫咒文的假鹽鈔自養濟院起四處流散,使得鹽鈔價賤而竈戶流離失所、金陵今春食無官鹽,商戶故而花高價運私鹽囤積居奇,而買賣私鹽是死罪。這些,都是趙醫士知道的麽?”

趙宣呆了,而蘇預也低頭看她。

“沈姑娘,你變了。從前在姑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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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在姑蘇,我寄人籬下,待人接物都需察言觀色,連酷暑天課書都不敢在屋中放聲,只能在院裏站着。若趙醫士說,你看上的是從前的沈繡”,她接着他的話說下去,眼眶微紅:“只怕是錯付了。”

此時,蘇預握她的手緊了緊,而沈繡只顧着說下去,未曾察覺。

“殺伐之道、嚴刑峻法,塞民之口,不是‘大義’,趙醫士。‘大義’從不宣之于口,需以身蹈之。”

趙宣不說話了,似乎在沉思。蘇預低頭又對她耳語:“快走,官兵要來了。”

沈繡這才回頭看他,照面之際她有點心虛地低了頭,卻不曉得自己在心虛什麽。

“兀、兀良哈還在院裏頭。”

蘇預疑惑:“他在院裏頭做什麽?”

沈繡不曉得怎麽和他解釋這混亂的情況,只好言簡意赅:“病患情況特殊,需熬制補氣血的藥。兀良哈在後院殺雞,衆人在旁邊看着。”

蘇預:……

她又解釋:“他們有規矩,不能殺生。”

“他們?” 蘇預更疑惑了。

沈繡急了,踮起腳從側面攀住他肩頭,他就順勢略彎腰,就聽見她絮絮在他耳邊低語:

“養濟院的窯戶都是大羅金仙信衆,那個金仙,就是此前顏大人說投井死了的如意仙,也是趙醫士的姐姐。這幫人尋常吃素,連院裏養的雞狗都上了年紀。我說大人,刺客真會是從此處出來的麽?”

她如此和他耳語時也沒避着趙醫士。熟悉氣流拂過蘇預耳畔,嗓音溫軟,有跟相熟的人說話時的熨帖。不合時宜地,他神思蕩了蕩,手就擱在她腰際,把人扯到略遠處,保持距離。

明明他來時是生氣的,他在氣什麽來着?蘇預捏了捏眉心。

“快走。” 他擡腿要徑直到後院去,想了想,又回身把她牽住。趙醫士還在那裏魂飛天外、自顧自沉思,二人掠過時,蘇預才停步。

“有人走漏了你們在此處的消息,南北大營的官兵要來捉拿。想活命,就趕緊逃。”

趙宣這才驚醒,而前院已傳來兵馬喧嚣、鐵器交鳴。

暗黑天幕已徹底落下,南京城外、群鴉飛舞。不遠處盡是義莊的荒墳、杳無人煙。凡是有人影活動,都能被瞧得真真切切。

“該死!” 趙宣一拍大腿,咬牙道:“跟我走,禦窯有地道!”

***

地道狹窄,下去之後才曉得是墓道。趙宣和蘇預在前頭開路,接着是沈繡攙着虛弱的如意仙,後頭跟着兀良哈,并幾十個纏頭巾的窯戶,都神色倉惶。

“可惜了,那老母雞沒帶走,還能熬頓雞湯。” 兀良哈心疼:“便宜了那幫南大營的。”

蘇預提刀與趙宣并行,聽了這話回頭對兀良哈:“血跡清理幹淨了麽。”

兀良哈委屈:“大人,我如今雖只是個總旗,好歹也是做‘夜不收’出來的。抹脖子不留痕,不還是你教的麽。”

蘇預不說話了。身旁趙宣看他的眼神帶了畏懼,但他視若無睹。而沈繡也陷入沉默,卻讓他有些在意。

墓道極長,綿延無邊際。兩側都是壁畫,灰塵與顏料一碰就掉下來。衆人都用衣袖捂住口鼻,待最後一個人将外頭石板推上去時,依稀聽見官兵破門而入的聲音。

“此處不可用火,跟緊了。調息屏氣,出風口還在幾裏外。”

趙宣在墓道裏閃轉騰挪,似乎對這裏很熟悉。黑暗中只能瞧見前後幾十雙驚恐逃命的眼睛,扶牆一寸寸地挪。墓道裏偶爾有死去多年的枯骨,不走運踩到的人也不敢吱聲。

“南京陵寝多在東郊鐘山腳下,此處是誰的陵寝?”

蘇預問趙宣。對方起初不答,後來才不情願開口:

“不曉得,聽說葬的是成祖時候的大太監,下過西洋的。村裏人都管它叫馬回回墓。”鄭和墓一說在南京城郊牛首山。清同治《上兀、江寧兩縣志》該志卷三稱:“牛首山有鄭墓,永樂中命下西洋,宣德初複命,卒于古裏,賜葬山麓。”

沈繡聽見了,低聲說,是鄭和。蘇預回頭,黑暗中兩人眼神交接,點了點頭。

三寶太監馬哈只,漢名鄭和。督公那夜在春熙堂的牌九桌上訓斥金綻時曾說過的人名。幾十年前,朝廷還未行海禁,而如今的海上再無東方來的寶船、滿載珍奇,船鉉靠岸時甲板上的煌煌器物令海島瘋狂,如同天啓。

但寶船已經朽爛,東南倭寇橫行,下西洋的故事也成了傳說、或是不可提起的禁忌。

“到了。”

趙宣推開頭頂虛掩的木門,這條墓道太長,不知走了多久。門開時衆人都聞見鹹腥氣,便曉得此處臨河。

趙宣先爬上去,蘇預随後。接着他握住沈繡的手腕,她靈活一躍,就跳進他懷中。如意仙手裏還抱着藥囊,裏邊裝着方才匆忙熬制的藥。

“快逃,官兵若是鏟平養濟院,密道也定會被發現。”

沈繡摸索身上,找出幾枚銀锞子,塞在如意仙手裏,兩人對視。“方才我在屋內瞧過,見你斷指傷口尚未痊愈,腿上又有幾處舊傷。那夜投井的,就是你,對麽。”

如意仙不說話。她化着濃重胭脂的臉上,嘴唇痙攣似地抖。

“金公公為我做的事,我都曉得。那舊井下頭有草堆,只是重傷,卻沒死成。巡鹽院的仵作收了我們的賄賂,只探探鼻息,就将我抛進亂屍堆裏。那亂屍堆,就在義莊邊上。”

“我不過是又死一次罷了。但在這世道,活下去又與死了有什麽分別?”

身後、其餘人都爬上來,最後一個人推了大石塊下去,只聽見轟隆巨響,墓道被徹底封死。面前月色清明,江濤與松聲依稀可聞。如意仙把眼角抹了抹,對沈繡拜謝:“妾身此次若大難不死,便是多虧了姑娘的藥方。只是這回可與朝廷重犯有了牽連,往後問起時,只說未曾見過罷。”

“阿姐!” 趙宣在後頭甩身上的灰,聞言擡頭驚愕。

“對不住。我這弟弟,從小在書齋醫館裏的,心思不大活絡。” 如意仙笑,月光下面容像觀音菩薩。“當年在安樂堂,我與金綻相依為命。如今還了他一命,便好過再相牽扯。”

月光逐漸越過雲層,照在他們頭上。墓道口是兩排莊嚴巍峨石像生,四方形大墓在盡頭,青草蔓生。

“仙姑,最後問一句”,沈繡看着她:“你與你手下,當真沒殺過人?”

“從未。” 如意仙搖頭:“我們這些窯戶,大字都不識一個,不過是做些假法事騙騙香火錢罷了。你所說的假鹽鈔,我也從未見過。此事定是有旁人從中作梗,要将天大的罪都算在我們頭上。那夜金綻出了事,養濟院也并不知曉內情。官兵來抓時,我若提早些知道,早就逃了。”

沈繡點頭:“如此看來,金公公或許是受了旁人脅迫。”

如意仙神情恍然,欲言又止。而就在此時,遠處林中飛起鳥雀,蘇預立即警覺。

“有人來了。”

趙宣立即攙住如意仙,預備逃跑。遠處喧嚣依稀可聞,匆忙中,如意仙對她行了個禮,就帶着窯戶們消失在黑暗中。未幾,兩人還沒松口氣,就見趙宣又氣喘籲籲跑過來,往沈繡手中塞了個東西。

是幾塊香料。

“沈姑娘,我想通了。縱使你今日與閹黨為伍,往後若是他負了你,便來尋我罷。” 他眼睛清亮:“傾蓋如故。”

蘇預險些又要抽刀,被沈繡按住。她用帕子包住那幾塊香料,推了趙宣一把:“快走。” 對方最後行了個禮,才旋即跑走。兀良哈方才已被打發回城查探,瞬間樹林裏倒只剩他們兩人。

周遭終于靜下來時,月光亮盈盈,照在莊嚴墓園裏。只剩兩人時沈繡反倒不知說什麽話才好,只能等蘇預開啓話頭,而他只是沉默。安靜中,沈繡沒話找話,索性走到墓碑前去看題字,只見上邊有一行讀不懂的字,旁邊是漢文。

“泰斯米葉”泰斯米葉(Tasmiyah) ,穆斯林對稱頌安拉尊名專用語的簡稱。,她讀出來:“什麽意思?”

“三寶太監出身雲南,懂回文。” 他背手在身後,終于開口。“從前春熙堂也收過許多北邊醫書,都是此類文字。”

“春熙堂還有此等藏書麽!” 沈繡驚喜,連自己身處何地都忘了。

“嗯。太祖剛定都金陵時,南京城裏有回藥庫,也有回醫、蒙醫、西番醫生。如今多在會同館各親王府、藩王府及接待外賓的會同館均設有醫官,他們遇有疑難病症,常向太醫院請求醫藥方面的幫助。,民間不常見了。”

“唔。” 沈繡伸手去觸那一行字,手指卻被蘇預握住。

“沈繡。”

她曉得這是蘇預要與她講大道理的語氣,心中不由得緊張,喉嚨吞咽。身後的人卻遲遲沒有開口,許久,他才輕嘆一聲,把下颌放在她肩上,從後面抱住她。

“你若真出事了,我怎麽辦?”

她聽見樹梢有露水滴答,卻不響。

“大人言過了,沈繡當不起。”

聞言,他把她扳過來,兩人就變成四目相對。蘇預的眼神像要吃了她,沈繡別過眼睛,他就輕捏住她下巴。月光中那雙眼靈動得像兔子。

“玉兔精。”

他突然開口,沈繡沒聽懂:“什麽?”

“我說,他和你傾蓋如故,那我算什麽。” 他的手指由捏改為摩挲,意思就變了。沈繡掙紮,衣料嘩嘩響。“這是外頭,大人你?”

“我怎麽,我肝氣上郁,想要沈姑娘診治一二。”

此前趙宣對她這麽喊都沒什麽,但聽見他叫沈姑娘,她反倒覺得很奇怪,心頭像有千百個羽毛在撓。

若是當年碰見的是蘇預……

她忽而就臉紅了,使勁推搡他:“你放開我,我……”

遠處的兵馬響聲近了。蘇預不再與她耳語,牽了人就走,兩人在樹林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幸而天光夠暗,樹林夠密,遮擋了行跡。待走得離原先出來的地方更遠才停步。他的手撐在樹幹上,把她圈在懷裏。沈繡也上氣不接下氣,手握住他領口,眼睛盯着遠處火光。

“巡林的官兵罷了。” 蘇預仔細瞧過後斷言,手覆在她腰後拍了拍:“別怕。”

她小聲:“但此時城內尚是宵禁,你我于此時被尋到,要如何解釋?”

蘇預眼神變深沉,目光在她臉上逡巡片刻,沒找到什麽旖旎情思,就輕嘆一聲,語氣懶懶的。

“孤男寡女,深山老林,還能做什麽。”

沈繡想想,終于悟了,摸摸耳朵,罵一句:不要臉。

“你我是成了親的,被抓住也無妨。大不了去城防司坐坐。”

“不怕他們劫財劫色麽。” 她還是不放心。

“你有什麽色。” 他還在不忿,氣完了才正經道:“兀良哈也快回來了。這些巡林軍都是半大小子,不夠我們練手的。”

沈繡想反駁,但忍住了。那火光與喧嘩漸漸湧過來,她又緊張攥住他領口,把他拽得低下身去。

“大人。”

她眼裏倒映不遠處火光,漂亮如瑪瑙。蘇預被這美景迷惑,下意識回應她。而沈繡就又挨得更近,眼神迷離。

“我們是不是,應當演得像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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