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伍拾貳·會同館(一)
伍拾貳·會同館(一)
山中風大,他只聽見前半句,心中震動。火光越來越近,腳步雜沓、刀槍聲就在耳邊。未待蘇預有什麽動作,沈繡就擡起手臂攀住他。繼而他心中轟然作響,只剩唇邊觸感尚存。
她已經閉了眼,眼睫細密,在明暗光影裏輕顫。冰涼右手碰到他下颌,只是裝模作樣地吻了一下而已,就趕緊挪開,好像他唇上有毒。
蘇預覺得好笑,但人聲越過草木找過來,他索性把人往樹上壓,沈繡瞬間呼吸急迫,山野中連風聲都靜止。
他卻沒真的回吻,而只是裝作吻她。熱氣在耳側逡巡,衣料窸窣。她被逼得轉過臉,對方就順着脖頸往下,用鼻尖撥開衣領,卻什麽都不做。
“蘇……” 她難耐,但他沒有擡頭,聲音甚至有些嚴厲。
“抱住我。”
她魂游天外,當真環抱住他頸項,他就貼得更緊,遠遠望去,就是一對正在林間茍且的男女。這距離太過暧昧,沈繡聽得見胸膛緊貼時的劇烈響聲,也自然碰得到其他。
“登徒子。” 她說,蘇預也不做聲,只用鼻尖摩挲她臉頰。不久她也渾身熱起來。
沈繡想,不應該。
不該對他網開一面,他也不應該得寸進尺。這和當初說好的根本不同。
而此時火把終于照見他們二人,先是有士兵唉喲一聲:唉喲嚯,野鴛鴦!立即熱熱鬧鬧招呼後頭過來看。接着是噠噠馬蹄聲響,其餘人都肅靜,退到後邊去。蘇預緩緩松開她,将她裹在懷裏,沈繡給衣袖罩得密不透風,卻還是能越過他肩膀,隔着火把與樹枝,瞧見一點那馬上人的紅蟒袍。
“唷,蘇大人。跑得真快啊。”
督公坐在馬上,束手看熱鬧,細長的眉挑起來,興致盎然。
“咱家是來給老祖宗上墳,蘇大人這黑燈瞎火的,在此處做什麽商量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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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預這下徹底把她松開,沈繡就竄到他身後,被寬大身影嚴實罩住。這般配合無間,倒像是演習了許多回。衆人連她影子都沒看清,待瞧見蘇預吃人的眼神,也端的是不敢再細看。
“唷,蘇大人。”
太監把紅袍袖子攏起來,指了指臉上:“這兒,胭脂。”
蘇預抹了把自己的臉,沈繡在後頭大氣不敢喘,心想方才可沒親到臉,該不會是他自己蹭上去的?但對面的太監就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
“這都信,看來方才确乎興致不錯。”
蘇預把手扶在劍上,對方的笑才停,繼而太監把戴滿寶石的手擡起來,後面張開的弩機全數落下。沈繡這才瞧見,密林裏那些兵士們手中拿的根本不是尋常弓箭,而是軍中也難見的機關弩。
“阮阿措。” 蘇預顯然也看到了,眼神乍然變化,看向太監。
“大驚小怪。我做南京織造也不是一兩天,想殺我的人能從南城門排到北城門,守衛帶弩怎麽了?”
“你是南京織造,不是南京守備。”鎮守、分守與守備,本為明代武官職銜。 “總鎮一方者為鎮守,獨鎮一路者為分守,各守一城一堡者為守備,與主将同守一城者為協守。”(《明史·職官志》)奉派負責監督防地軍事的宦官,襲用上述職銜,稱為鎮守太監、分守太監、守備太監(此處之守備太監與上述少數特殊地區的守備太監性質有所不同)。此外,又有監槍之名。他按在劍柄上的手并未放下。
“有區別麽?宦官提督京營,是從成祖時候就有的規矩。京軍三大營,除了五軍營、三千營,還有神機營。據《明史·兵志》,宦官提督京營,始于明成祖永樂年間。是時,創置京軍三大營,即五軍營、三千營、神機營。別忘了,京師神機營,從前可是我的地方。當初你們那幾個從鬼門關……”
蘇預打斷他的話:“督公。”
對方就笑笑,語氣淡下去。
“是我糊塗了。”
後頭此時走上來另一匹馬,上邊是個年輕宦官,也披黑大麾,穿飛魚服,鬓發梳得精神,跟前段日子的頹喪樣判若兩人。
金綻居高臨下地看他們一眼,對蘇預略拱了拱手,就轉頭:“爺爺,咱走吧?”
那瞬間,沈繡觑見督公臉上難得黯然。他揮揮手,衆人就跟他一道,往有墓園的地方走去。原來他真是來上墳,後頭跟着的淨軍手裏有捧香爐的、拿酒的,最後頭還有幾個穿袈裟的和尚。
蘇預護着她,等那行人悠悠走過去,而金綻卻一直侯在原地,待所有人都走遠,才下了馬,眼睛亮得出奇,看向他們二人。
“如意仙她沒死,是不是。”
“這密道是我從前告訴她的,馬回回墓的密道,是三寶太監當初督造大報恩寺時修的,只有宦官知道。”
蘇預不言,金綻就笑。
“你不說,我便曉得是真的。就算是假的也好,我有個念想,能接着活。”
他把缰繩一松,馬就打了個響鼻,站在原地。
“騎織造局的馬回去,守城的都認識它,比官袍管用。”
沈繡終于出聲了,她站在蘇預身後,只漏出半張臉,說話倒是字句清晰。
“金公公。巡鹽院那回,當真沒瞧見過旁人麽?”
蘇預沒回頭看,她卻有點狐假虎威的慌張,把他袖子攥得更緊了。而金綻聽到這話,卻沒生氣,反倒燦爛地笑起來,倒像個漂亮少年。
“果然,你們見過了仙兒。我就曉得她沒死。那夜的事,除了她,再沒第二人知道內情。”
他甩甩衣袖,最後看了他們一眼轉身,在火光與喧嘩中走遠,背影寂寥。
“別問啦,問得越多,死的人越多。這髒活兒,我一人做便夠了。”
***
蘇預載着沈繡在官道上飛馳,兀良哈遠遠跟在後頭。方才人自山頭繞了半圈,恰緊随着督公的人上來,就瞧見金綻離開,等了會才上前禀告。
“大人,今日是三寶太監忌日。怪不得這督公會大半夜的來這荒山,不曉得的還以為是他養了私兵呢哈哈哈。”
蘇預掃掃衣袖上的松針,又給沈繡摘頭頂的葉子。兀良哈不敢細看,小步跑過去牽馬,又忍不住聊起來。
“話說這督公……他今夜來這,多半也是為避嫌。高憲盯上了大人,也自然會盯上織造局。聽聞南北大營的守備夜裏都給趕到西邊搜養濟院去了,咱打南邊回去,豈不正好洗脫嫌疑。難保督公也是如此打算。”
蘇預理完了袖子,看了眼兀良哈。對方嘿嘿一笑,摸頭道:“猜的,猜的。那什麽,大人您和嫂夫人路上小心啊。”
他點頭,接過馬缰,先把沈繡抱上去,才翻身上馬,回頭瞧見兀良哈也上馬,才開口道:
“袖子上,有雞血。回去換了。”
兀良哈心裏一震,低頭查看時,蘇預已經騎馬跑遠了。
“嗳,嗳,大人,你真是小心眼兒,我不就是今夜險些沒看住……唉等等我啊。”
***
馬循着南城門進去,卻被守衛攔住。說是全城宵禁,搜捕罪人,閑雜人等不得出入。而後頭兀良哈還沒跟上來。騎馬逡巡半圈,蘇預眼睛瞧見門外有衛兵正打量他們,當即揮鞭往另一頭跑去,離開了城牆。
“大人,我們去哪?”
風聲裏她聞得到秦淮河的鹹腥氣,此處河流一直自閘口入城,白日裏車水馬龍,沒想到夜裏卻黑漆漆的,像暗伏的蛇。
“今夜進城恐驚動高憲的人,我們找個驿館投宿,明日再歸。”
“尋不到大人,他們會不會去搜春熙堂。” 沈繡擡頭,月亮挂在天上,她心咚咚跳着,無端覺得他們這樣像是私奔。
但這人若哪天真要走了,會帶她一起麽?
“不會。” 蘇預的聲音在她耳後響起,水中有客船停泊,漁燈昏暗。
“南北衙能調的人手本就不多,要緊的是搜出所謂大羅金仙信衆抵罪。更何況我并無官職,威脅不到高指揮的大計。搜了春熙堂,擾了金陵百姓看病,徒然給他增罵名。”
“那今夜若查不到信衆,指不定也會去搜驿館呢。” 她繼續問。
“再說吧…你不困麽?”
蘇預低頭,然而沈繡全然不困。她心快從胸腔裏跳出來,只因為是跟他在一起。
何至于此呢?
她揪着袖子不說話,蘇預也就不再問了。
***
哐當。驿館的門被打開,打瞌睡的夥計猛然驚醒,瞧見一個穿青袍的官,懷中抱着個女子,也不說話,咣當把裝銀锞子的錢囊擲在木臺上,眼睛在燈下亮得懾人。
“一間房。”
小夥計也不敢細問,畢竟金陵地界,風流韻事與殺人越貨的橋段摞起來能繞秦淮河三圈。但他還是按規矩開口:“這位大人,那個什麽,戶冊…”
蘇預不說話,只側過身。“自己拿。”
夥計就瞧見他腰帶上挂的長佩刀、火石、藥囊,與一塊金燦燦的腰牌——南鎮撫司的腰牌。
“不、不用了,客、客官裏邊請。”
蘇預點頭,拿了木牌就徑直上了樓。最裏邊客房幽靜,他開門,把沈繡放下,她開口問的就是別人。
“兀良哈的腰牌怎麽在大人這兒。大人拿了,他怎麽辦?”
蘇預點了燈,将腰帶一解,聲音也不似方才那麽威嚴,淡淡道:
“他方才塞給我的。那小子每晚都夜宿南大營,你替他操什麽心。”
“唔。” 她又不說話了,也不敢看燈下寬衣解帶的蘇預,只能把掉下的額發撩上去,挽起袖子往外走:“我去打些水來。”
她剛走兩步,就被他伸手攔下,燭火搖曳間,人就被按到椅子上。
“要不要先瞧瞧鏡子,沈繡。”
他把桌上扣着的銅鏡拿起來,她只瞧了一眼,臉就發燙。鏡子裏的人雲鬓花顏,玉簪子斜插在發間,對襟大襖的扣子不知怎麽掙開一顆,額角碎發也蓬亂。而眼神流麗宛轉。
再想起方才那夥計的神情,她就更明白了——八成已當他們是來偷情的狗男女。清清白白地一晚上當了兩次狗男女,也算是奇談。
他從後頭把鏡子接過去反扣,伸手把她簪子解了。
“為何與我一同時,你總這樣不自在。” 他手在她發間,青絲流瀉在指縫,抓也抓不住。
“我會吃了你麽。”
他手又往上,托住她後頸,徐徐聞她耳後氣息。“我是你的什麽,沈繡,你拿我當夫君,還是別的什麽。我與趙宣也并無不同,是不是?你這般縱容我,其實只是怕麻煩,是麽?”
她推他,卻根本推不動。蘇預像是鐵了心要聽見回應,而她卻什麽都說不出口。
“趙宣他沒…”
她呼吸急促,因他手指探進了衣服,瞬剎間渾身滾燙。此刻沈繡才反應過來他這一路大略是忍得辛苦,怪不得騎馬時躲得那麽遠。
“別提旁的人。”
他幾乎要吃了她。沈繡身子被卡在桌案邊,除了扶着他,再無可撐住的地方,不然就要掉到地上去。但那熾烈心火快把她燒幹,燒到見底時,她忽然驚慌失措。
怕給他發現其實不經意間,她已經開始依賴他、注意他、等待他的出現。已經一退再退,快把心中地盤盡數讓渡。那是最可憐的一種。若真成了那樣,從今往後,她只能等着他施舍愛意,靠着那點愛意度過餘生。
“蘇預。”
她攥住他衣領,而原本在她頸項間吻着的動作也停止。
“何必如此逼問。你也曉得…我們原本緣薄。” 她眼神還是很平靜,徐徐道:“又何必造這些無用的因果。”
他沒說話,深黑瞳仁熾烈,照得她無所遁形。忽而他笑了,将她轉過去,從她身後伸手,又把銅鏡立起來。
“曉得白日裏、那小子是如何看你的麽?我恨不得剜了他的眼。但若我真殺了他,你就連這樣與我呆在一起也不願了,是不是。”
他吻她後頸,她終于忍不住眼淚撲簌簌掉下來,帶熱意的手就蒙上她的眼。
“你曉得我從前,但你從來不問。在怕什麽?怕我跟你唾棄的人一樣,原不過是個趨炎附勢、貪生怕死的…”
他沒再說下去,只在她肩上咬了一口。沈繡叫出聲,他就把手指按在她唇上。銅鏡裏的男人連官袍都沒來得及脫,一雙沉黑的眼。她哆嗦更厲害,但不是因為害怕。
而是期待着什麽發生。
“秀秀。”
他叫她小字,聲音卻冷漠。她卻因這冷漠而害怕了,擡頭去找他聲音,眼睛還沒蒙着,找不到。
不多時,他又叫了一聲秀秀,而她瞳仁卻在黑暗中微震,依稀猜到他在後頭做什麽荒唐事情,卻不敢确認,只聽見聲音窸窣。慌亂中她咬了他手指,蘇預嘶了一聲,卻沒放手。
“噓…別動。”
他按着她的腰,語調意外地冷寂。
“既然夫人不願,蘇某自行解決便好。”
她渾身抖,而蘇預只是繼續手裏的動作,桌子都跟着哐哐響,半晌他叼住她後頸,悶哼一聲,燭火也跟着震滅了。她呼吸節奏全亂,而他放了手,出門打來水把髒污的官袍扔進去,便隔着屏風擦身。寂靜中,他聽見沈繡沒動靜,終于還是忍不住,穿上衣服走出去,看她還是獨自在桌邊發怔。
他終于長長嘆息一聲,把人抱到榻上。沈繡這才肩膀顫抖着哭出聲,聲音細細的,像受委屈的貓。
他胸腔像被大石壓住,苦澀難言。而沈繡卻突然不哭了,兀地起身,擡腿跨坐在他身上,臉上還帶着淚珠。
“你別動。”
她一幅要把方才吃的苦頭都還回來的樣子,蘇預卻舒服得頭皮發麻,從善如流将手壓在脖子底下,順帶把眼睛也閉上了。
“方才是我…你想怎樣便怎樣,殺了我也行。”
耳邊只聽得她溫軟聲音。
“欺負我,我欺負回來便是。殺你有什麽意思。只記住一條…往後若拿此事威脅我,難受的可是大人自己。”
他從前不知沈繡如此能說會道,但近來讓他大開眼界也不是一兩回。耳邊傳來布條撕扯聲,還沒反應過來,手便被綁縛住,眼睛也被蒙上,他這下當真是俎上魚肉,任人宰割。
而原本就靈敏的聽覺卻被放大了無數倍。
“沈繡,你…”
但接下來他便不說話了,只剩喘息。而月光下青絲流瀉,他握不到、看不到,渾身血液都聚到一處,悉數交到她手上。
當真是比死還難受。
…
深夜,不知到了第幾回,沈繡終于筋疲力盡了才伸手去解布條,才發現其實那死結早已變松。
“你又騙…”
她氣得臉鼓起來,而被子一動,就被卷進去。窗外月光皎潔。
“消氣了麽。”
“賬不是這麽算的。”
她瞳仁晶亮。
他又壓下去,這次她沒逃,眼睫顫動,兩人都短暫失神。繼而握住她手腕,玉镯在搭在床邊,震出細微聲響。
“那賬是怎麽算的。”
他聲音喑啞。
“你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