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伍拾叁·會同館(二)
伍拾叁·會同館(二)
“你別……” 沈繡說話都帶着顫顫的尾音,原本就尖俏的下巴被青絲遮住,眼裏都是江南霧氣。蘇預抵得緊,聞言就停下,問她:
“別什麽。”
她又不說話了,床帳震動時,他聲音也震動。
“你總不說,我怎麽知道。”
她心裏情緒翻滾,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推他時候用了真力氣,蘇預就悶哼一聲低下頭。她支起身去看,恰好碰到他再度擡眼,黑瞳裏光芒炙熱。被這副色相蠱惑,她擡手碰了碰他的唇。
他沒說話,也沒動作,安靜中能聽見兩人呼吸。沈繡的手指還停在他唇上,他就閉了眼。
“想繼續?”
他鼓勵她。
“自己來。”
紅羅帳,暗風燈。窗外邊遠遠傳來打更聲響,更深夜長。她将身子更支起來點,好與他平視。
手是在不知覺中纏繞在一塊的,沈繡試探地吻他,蘇預竟真沒有回應,寺廟裏的泥胎塑像般眉目平直坐相端正。她想起初見面時他在雨中擎着傘,神情也是如此,好像世間事好或壞于他并無兩樣。
——人生如寄。
每回見到他,她都想到這個詞。好像在她面前的不過是名為蘇預的空殼,而那個熱血潑灑劍氣如虹氣吞萬裏的曾經的蘇總兵已經被深埋在不知何處,只偶爾觑見吉光片羽,一閃而逝。
她好奇,這好奇甚至蓋過恐懼,讓她繼續試探下去。好像只要離得更近、看得更多,當年的蘇預就會回望過來。
不自覺中她舔了一下,唇齒勾連。蘇預眼眸頓時深暗,但還是按兵不動,手放在膝上。她嘗到茶香,覺得并不危險,就又往前蹭了蹭,他霎時單手握住她後頸,眼神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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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
他聲音低得不成字句:“教會徒弟,餓死師父。”
“嗯?”
她還沒反應過來,床帳就輕晃一下,所有聲響就都淹沒在夜色中。
***
天邊剛現出魚肚白時,秦淮河岸上就有漁夫撐着船蒿往水關走。
啪啦。支摘窗支摘窗是一種可以支起,摘下的窗子,明清以來,在普通住宅中常用,在一些次要的宮殿建築中也有所使用。被打開,蘇預靠在窗邊往外看,暗藍色袍子顯陳舊,是問店家現翻出來的。沈繡還在睡,遠遠有貨郎擔着竹筐沿街叫賣新剪的杏花與桃花。漸漸地人聲多起來,有打豆腐的、倒夜虎子的,還有一桶桶潑出來的胭脂水粉,沿河染上煙霞。
終于他撥開簾帳,看到沈繡睡顏,又坐下去安靜地看。偏這時她睜開眼睛,兩相對視都愣怔了會,紅雲爬上她的臉,蘇預耳朵也紅了。
“先起來用飯。” 他終于找回聲音。
沈繡想起身,卻渾身綿軟,起得費力。他喉結滾動,想了想才彎腰把她抱起,抱到桌前的椅子上。她眼睫忽閃,手指抓着他衣領不說話。
桌上幾樣小菜:三蝦,水八仙,一碗鹹肉菜飯、豆腐白魚羮,全是蘇州口味。她握住筷子看了會,突然擡眼。
“大人也喜歡吃姑蘇菜?”
蘇預清嗓子,眼睛看向窗外,假意看風景。她慢慢地想通了,低頭咬了咬筷子,先往他碗裏夾了塊白魚。
“吃吧。”
他就也拿起筷子,卻眼神灼灼地只看她。沈繡被盯得只能低頭吃飯,此刻才發覺着實是餓,沒留意間幾盤都見了底,才看到蘇預以手支頤,把她唇角飯粒拿掉,又自自然然自己吃了。
“在金陵委屈你。”
她正喝粥,被嗆得咳嗽幾聲,臉就更紅。他手指敲着桌子,假裝沒瞧見她的情狀。待沈繡悄不作聲用完了飯,才拿出帕子給她擦手。
“早些回去。昨夜寧王府的事沒完,不曉得今日又有誰會上門。”
她覺得自昨夜起他們之間就很不尋常,卻說不上為什麽。若說從前是都悶着口氣,現下倒像是氣脈貫通,但又都不願捅破那最後的窗紙。
她曉得再進一步會怎樣,蘇預也曉得。
“在想什麽?” 他低頭問。
“在想聰明人也有願裝傻的時候。”
他就唇角浮起笑。難得看見這張臉上的笑,沈繡有些恍神。繼而他說:
“是。”
***
黑馬踏過水上浮橋,距離南城門尚有段距離,沈繡與蘇預同乘一匹馬,從甲板踏上古道。遠處荒草堆裏依稀可見破廟荒灘,裏邊佛像傾頹,卻豔豔地穿着民間縫制的冠服,寶石藍、大紅、草綠的顏色,在灰草堆裏亮得晃眼。
“那是什……”
沈繡想看清那廟裏供奉的塑像,蘇預卻用袖子擋住她的眼。
“那是太祖時候留下的東西”, 他聲音淡:“剝皮實草。”朱元璋時期曾執行的嚴刑峻法之一
“金陵的官那時被削去大半,主犯被施以極刑。如今還能在城外看到,說是以儆效尤,實則是為恐吓百姓。不過荒唐的是這麽些年過去,百姓卻說那草人靈驗,乃至供奉香火。”
沈繡心中震顫,就不再看了。待馬進了城,她才低聲自言自語。
“人之所病,病疾多。醫之所病,病道少。”摘自司馬遷《史記·扁鵲倉公列傳》
天邊鹞子飛過,漂亮旋轉幾下就飛進北城。蘇預握緊缰繩,良久才開口。
“可惜醫道不能治人心。”
她思索良久,才從袖子裏伸出手,輕輕擱在他手上。
“人心所疾,人心診之。”
***
馬自南向北,越走越繁華。待到了烏衣巷道路始平整,青石板地上落着桃花,淡粉的水從水渠裏流過。蘇預自前院拴馬的功夫,沈繡就被丫鬟仆婦們攙着一口一個小夫人大驚小怪地迎到後院去了。臨走她手終于從他手中撒開,兩人都面上不做聲,裝得格外生分。
待沈繡走遠了,他才将袖子擡起來聞了聞,果然聞到淡淡香粉味道,眼睛就眯起來。
“蘇微之!天爺,你可算回來了。我還當是昨夜你被高指揮拿去喂了狗,再停幾個時辰我便要去南鎮撫司鬧了。”
蘇預回頭,看見前院檐廊下,穿得喜氣洋洋的柳鶴鳴正站在那逗鹦鹉。翠藍羅衫月白襯裏,鬓間還斜插着朵杏花,瞧得路過仆役都走路趔趄。
“難為你有這個心。”
蘇預提着腰帶走過去,把他上下打量一遍:“有好事?”
柳鶴鳴一拍手裏的檀香扇,眼睛笑成月牙:“可不是!昨兒個那小道士,告與我一樁天大的秘聞。我今早特特地來尋你,就是為說這事,怎麽,夠義氣吧!”
蘇預不理他,把鹦鹉籠子挪遠了點。
“這鳥如今聞慣了藥味,再拿你的水麝金犀的熏它要害病。”
“是是是,春熙堂的鳥都會誦金剛經。” 柳鶴鳴渾不在意,又花團錦簇地往過靠,蘇預不着痕跡地挪遠了點,把袖子藏到背後,聽見對方低聲。
“咱那夜聲東擊西的計策沒錯,那道士原是貴州那個老藩王的兒子!” 他得意看蘇預,見他不動聲色,就郁郁:“你早知道了?”
蘇預搖頭,他才接着說下去:“那殺人的刺客确乎與徐閣老有關,但徐閣老卻不知當年那批俍兵乃是老藩王舍生救下,曾在那藩王被活剮時發過誓,找到其後人,誓死效忠。如今後人出現了,還改頭換面進了寧王府,殺人者便不敢再為徐閣老賣命。金陵城裏這回啊,真要變天啦。”
蘇預站在那聽完,才轉眼看他。
“确乎是好事,但這與你穿成這樣有何幹系。”
“自然是沒關系。柳某穿成這樣乃是因為……” 柳鶴鳴破天荒地臉上羞慚,拿扇子遮住臉咳了兩聲,表情無限懷戀。
“昨夜我逾牆去春熙堂瞧小樓,還是,咳咳,小樓親手寫紙箋,喚我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