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伍拾肆·會同館(三)

伍拾肆·會同館(三)

“唔。” 蘇預對他的炫耀只回了一個字,柳鶴鳴看他老神在在的樣子,以為自己沒說明白,又往前湊了湊,揪着衣領給他看:

“瞧見了麽?小樓給我裁的,新衣裳!唉喲,我的小樓可真是。” 柳鶴鳴自己又說得黯然傷神,眼角微紅。

“楊姑娘是看你尚有幾分姿色吧。” 蘇預瞟他一眼:“以色侍人不長久,柳翰林三思。”

柳鶴鳴啐他:“你才以色侍人。我們青梅竹馬兩情相悅天造地設金童玉女。”

蘇預沉默了,這沉默搞得柳鶴鳴也有些忐忑,把扇子打開試探道:“那什麽,蘇微之,你不會真給我說中了?”

此時鹦鹉叫了兩聲,說登徒子,登徒子。

柳鶴鳴哦了一聲,把扇子合上,搖頭,作勢去拿鹦鹉籠。

“不行,春熙堂不行。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得把這鹦鹉帶回去。起碼挂在我那破屋裏頭,會念兩句關關雎鸠。”

蘇預眼睛就往那籠子瞧過去,吓得鹦鹉挪了幾步,抖抖翅膀說:蘇微之,壞人。

柳鶴鳴噗哧一聲笑了,接着捧腹大笑,笑得院子裏都回蕩着他爽朗聲音。蘇預袖手,臉色陰晴變幻十分精彩。等柳鶴鳴笑完了,抹着笑出來的眼淚拿扇柄戳他:

“唉,我說,蘇總兵,你別仗着年紀大幾歲,就欺負人家姑娘。我說你夫人怎的不愛搭理你呢。”

蘇預把扇子撥一邊,淡淡道:“柳大人還是操心自己吧。”

話雖這麽說,他卻用眼睛瞟着那鹦鹉,心中想的卻是這鳥籠前幾日還在沈繡屋外回廊裏挂着,想必,這幾句話是她教的。

沈繡平日就教鳥說這些?他能想出她是怎麽倚在闌幹上認真教鳥罵他,覺得有點好笑,嘴角就揚起來。柳鶴鳴眼尖,立即發現了,一臉的痛心疾首。

“完了,完了,病入膏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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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預就冷臉,把人往邊上踹。

“沒事兒就回去罷。你一來就招些不幹不淨的人進門,仔細再把督公招來了。”

“怎麽說話呢你!”柳鶴鳴愛惜地攬起衣擺生怕被他靴底弄髒,一面拿扇子點他:“你讓我留我還不愛待呢!今兒晚上寧王府擺宴,慶祝壽辰喜得貴子,點名兒讓我去喝酒聽曲兒。帖子是昨兒我自小樓那回去後有人送到我那的,沒請你吧!”

蘇預聞之,臉色微微地變了。

“柳鶴鳴,你說什麽。”

對方站在院裏,思前想後,臉色刷地白了,扇子也掉在地上。接着他趔趄跑出去,藍袍在太陽下翻飛。

“天爺的,高憲!”

***

蘇預騎馬跟着柳鶴鳴自前院繞到春熙堂後院,路上柳鶴鳴左沖右突,比之平時的風度翩翩判若兩人。到了後院連門都來不及敲,只吼了一嗓子小樓就要往裏闖,被蘇預伸手攔住。

“這裏面都是婦孺,你貿然進去,沖撞了要生産的婦人,一屍兩命。”

柳鶴鳴急紅了眼,咬牙切齒拍門。蘇預先按住他,繼而喊了聲外客有要事來訪,閑人閃避,就聽見門裏有腳步聲,桃花色的繡鞋出現在門縫底下,然後是沈繡的眼睛,從門縫裏瞧見他,立即明白了發生的事。

“柳翰林,你冷靜些。楊姐姐尚在,只是受了驚吓,不知昨夜曾見過誰。我方才剛瞧過了,脈象尚穩。”

對方聽見就渾身脫力,坐在地上。蘇預低頭看柳鶴鳴,眼裏倒有種照鏡子似的同情。唯獨沈繡仍舊淡然,咔噠一聲把門閘擡起,挪動步子對地上的人:

“請起來,地上髒。院裏的病患我已都請到屋裏去了。只是……楊姐姐說她現時不願見人。還說昨夜與柳大人說的話都是不得已而為之,望大人不要放在心上。難道,昨夜是楊姐姐受了誰的脅迫,讓柳大人來此處私會,柳大人如約來了,便坐實了高憲對你二人關系的猜測?”

柳鶴鳴聞言,唇色灰白,只搖頭,不說話。蘇預把他拉起來,低眉道:“事已至此,高憲那頭,料想是瞞不住,他也曉得楊樓月在此處養胎,焉得不懷疑你。”

“我死了算了。” 柳鶴鳴抱頭。

“柳大人死了倒容易,那楊姐姐的孩子就沒了爹。”

沈繡忽而開口,三人一時寂靜。

“啊?”

柳鶴鳴茫然擡眼,像是沒聽懂這話。半晌,才又啊了一聲,表情複雜得蘇預都不忍直視。繼而他掩面,靠在門口久久不說話。沈繡戳戳蘇預,低聲說別讓柳大人尋短見,轉身就要走。蘇預隔着半扇門握住她手腕,問,去哪。

他這話問得體己,連柳鶴鳴都聽不見。沈繡耳朵紅了,要掙脫他的手,卻掙不脫。只好摸着耳朵回他,過午要出去看診,是太醫院的醫士請幾個會治小兒傷寒風疹的,往彼處去講藥理。

蘇預聽見醫士這兩個字,心中就悶悶。但看她一派坦然,只能放開她的手,狀似不在意道:嗯,曉得了,早些回來。

她左顧右盼,見柳鶴鳴還在捂臉黯然,四周又沒有其他人,就扯了扯蘇預的袖子,說,大人,你過來些。

他鬼使神差地往門邊靠了半寸,她說,再過來些,他就又靠過去半寸,直到能觸到她輕柔呼吸,餘光瞄到她踮腳湊過來,他就閉上了眼。

繼而口中被放了個涼絲絲的東西,待咬住時又有沁涼酸甜的味道,蘇預睜眼,把東西咽了才問她:“是什麽?”

她眨眼:“垂絲櫻桃蜜餞,昨兒老夫人送來的。大人都不問就吃了麽。”

“難不成你會下毒。” 他回味方才的甘甜味道,卻不覺滿足,反而更加空虛。看她唇角,低聲問:“你也吃了麽。”

她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麽,扭頭躲避眼神。蘇預這才覺得心中舒暢,低眉一笑。

而此時柳鶴鳴終于哀哀嘆氣,把袖子放下,問沈繡:“小夫人說的可當真?”

沈繡挪步道:“不信,柳大人自己去問楊姐姐。”

柳鶴鳴又頹然:“算了,算了。她既然說不想見我,那便是不想……唉,她怎麽?唉,都是我的錯。我怎的就這般顧頭不顧尾呢。”

頹喪完了他又扶着腦袋問蘇預:“蘇微之啊,我要當爹了,這可怎麽是好?我該置辦些什麽東西?我那破院子怎麽能養孩子,這翰林院的俸祿着實不夠,我要不要再寫個折子,求上頭再給我派些活兒?高憲那頭實在麻煩,不然我尋個由頭把他毒死?”

蘇預抱臂看他。

“柳鶴鳴,早知你有這般血勇,當初高指揮砍你我就不該攔。”

對方卻破天荒地沒回嘴,只是恍惚靠在門上,眼睛亮盈盈:“哎呀,我要當爹了。”

而院內吱呀一聲,接着有人踱步,慢悠悠地走出來,聲音虛浮,但還是煙柳畫橋秦淮河畔的聲線,對沈繡:

“沈妹妹,外頭鬧哄哄的,是誰來了?”

繼而楊樓月就瞧見了柳鶴鳴,電光石火間對視一眼,她回頭就往屋裏走。

“小樓!”

他這麽喊了一聲就往裏跑,誰都攔不住,楊樓月擱在門上的手停頓瞬剎,接着哐當關上了門。他撞在門上,額頭碰得清脆一響,唉喲一聲蹲下去,屋裏還是不做聲。

柳鶴鳴也不拍門了,就地蹲下,坐在她卧房門邊上傻笑。

“柳大人不會給沖撞着了吧。” 沈繡看柳鶴鳴一驚一乍,回頭對蘇預謹慎道。

蘇預不知道怎麽給她解釋,片刻後憋出幾個字:“無妨。”

“他命硬,死不了。”

***

後院花園,沈惜坐在門廊下擇藥。滿筐晾曬過的金銀花,像盛了一筐黃金。遠遠地,她聽見聲口哨在屋頭檐角響起,就擡頭,瞧見熟悉的道袍,人蹲在屋檐上,沒有重量一般,一只腿蕩在牆頭,悠然自得。

他神情與之前沒什麽變化,穿的卻好看許多。道袍換了金銀絲線灰絹的質地,頭上戴紫金冠,飄逸出塵,眼裏分不清是狡黠,還是看破塵俗。

他手裏拿着個東西,作勢要扔給她。沈惜怕砸在地上有聲響,匆忙站起來要去接,那東西卻輕飄飄地飛起來,正好落在她衣袖上。

是盞蓮花燈。做得精巧,裏邊有機關,轉一轉,就有五色斑斓的薄紙閃出光。

她擺手,把那東西舉上去要給他,比劃着說不能要。小道士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對她低頭行了個禮,就自屋檐上消失了。

沈惜拿着蓮花燈站在院裏,才想起當年她也是在正月十五燈會上,遇見的張貢生,轉眼又是年節。她仔細瞧,才發現這燈是用廟裏五彩符紙做的,蓮蓬裏頭藏了個紙條。她把紙條抽出來,見是句詩,也像話本子裏的戲詞。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來自羅貫中《三國演義》中諸葛亮的話。源頭來自《莊子》

她忽而覺得心頭有個無處可說的擔子卸下了,之前的負疚與痛苦都化為輕松,索性坐在檐廊邊的石階上,抹了抹臉,才發現臉上有淚。

金銀花被風吹起,金燦燦地落在衣服上,落在樹蔭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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