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伍拾伍·會同館(四)
伍拾伍·會同館(四)
沈繡将藥壺穩在爐子上,整整衣袖,回頭對柳鶴鳴:“半個時辰後楊姐姐要喝藥,勞煩柳大人了。” 說完她就跨出院門,留那對怨偶一個門內一個門外相顧無言。
蘇預也不管那兩人,見她走,就追上去,說我送你。
沈繡也沒拒絕,前院裏車剛套好,兩人就前後上了馬車。車簾剛落,兩人起初坐得端正,手卻有意無意碰在一起。蘇預用眼角餘光看她,見沈繡用手絹擋着半張臉假裝不看他,耳朵已經漫起緋紅,他也眼中帶笑,側過臉去咳嗽一聲。
“方才你說,去太醫院。除了那個趙端平,還有旁的相熟之人麽?”
沈繡搖頭。
“方才太醫院遣人來問的,大略就是講方子、看藥,并幾個會針灸和藥灸的大夫一同瞧病理之類。” 她講到這裏,若有所思:“不過,聽聞太醫院裏尋常都是醫士相互看診,好精進醫術。若是上頭有令,也要應傳喚去藩王府、各州府與縣治及各衛所裏去治病,想必瞧過的病患更多些。歷代名醫,也多是軍醫出身,遠有華佗扁鵲,近有……”
她說到這停了,眼睛看向蘇預。
“大人從前也在軍中醫治過傷患不是麽。”
蘇預也看向她,對她心中所想了解透徹。從前的事她未必不想知道,也未必想知道。她在等他開口,等某個坦誠相待的時機。
沈繡是何等冰雪聰明,但也鮮潔如霜雪。耐得住風雨摧折,他卻寧願世間所有風雨都不吹向她。而在如今時世,他又能執着到幾時?
一念既生,愛恨哀懼随之。
“是。”
他似乎是下定了某個決心,大袖下也将她的手握緊。
“我年少從軍,軍中醫士不堪其苦,逃者甚多,便幫着醫治傷患,久而久之,懂得許多外傷處置之法。六年前的臺山衛海戰,我救過一個宦官,後來才知道他是內書堂出身,回朝後就進了司禮監。”
“是督公。” 沈繡小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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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他垂下眼睫,車外轱辘越過青石板發出咯噠咯噠響聲,而他耳中卻是多年前的風濤入耳,鐵腥彌漫。
“臺山衛在南邊是關隘要塞,一旦失守,東南各縣将不堪其擾。彼時江浙督撫怕受戰事牽連不願上疏報告軍情,致使三千兵士死守臺城逾月。到最後幾日時,死得只剩數百人。滾木雷石、火藥箭簇都已用盡,而倭寇據海島以為補給,源源不斷,有如鬼魅。”
“彼時我身中數支毒箭,麻痹半身不能行動。是彼時的督公違背皇命,搬出神機營的火铳火铳發明于中國元代,由南宋突火槍演變而來,火铳通常分為:單兵用的手铳,城防和水戰用的大碗口铳、盞口铳和多管铳等。和槍炮将倭寇海船轟沉。” 他說到這裏,停頓了片刻。
“神機營是太祖時所設,教習火器,配合步兵巷戰與騎兵攻防,特為防備海事與北元。然自成祖之後,神機營廢,鐵炮生鏽、火器被偷走變賣不知幾何,中間不過數代人而已,臺山一役,諸軍卻見火器而不識。”
“那一戰若無阮阿措,臺山不保。幸存的臺山軍皆結拜為兄弟,發誓保密火器之事,并毀棄火炮,沉于海底。”
沈繡不說話,只握住他的手,蘇預聲音淡然,徐徐繼續:
“然回朝複命後,違禁火器之事被上報朝廷,先皇震怒,将主犯悉數下獄。督公卻因獻海船所俘高麗美人數位進後宮而戴罪立功,不久即複命。我則因戰後重傷昏迷離軍休養,險逃過一劫,醒來後”,他停頓:“只來得及去诏獄,給弟兄們收屍。”
沈繡不說話。
“若是幾人中毒而死,尚可說是偶然。若有幾百人中毒而死呢?”
他眼裏火焰靜默燃燒。
“我上疏請命,先皇也将我下獄,用了重刑。督公不知用了什麽手段令我脫罪,又命我連夜離京。當夜出了獄才曉得,最後那幾個同我一樣臺山之戰後未曾回軍中的弟兄——也都死了。”
“如此一來,知曉當年事的只剩下我,與督公。” 他勉強笑了笑:“大略是我曾救過他的命,才沒将我也殺了。”
沈繡眼裏水光閃亮,轉頭把要掉下來的淚擦掉才開口:
“當真是督公所為?”
蘇預向後靠在車壁板上,聲音極疲憊。
“是與不是,唯有天知。”
沈繡不說話,測過身子把額頭小心翼翼靠在他肩上,蘇預把空着的手擡起來,撫摸她鬓發和發間的玉簪。
“那麽你待要如何。” 她問:“若要給當年的冤案昭雪。”
“找出始作俑者,并非旦夕之功。何況先皇薨逝後,有些事,已經死無對證。”
他沉吟。
“若督公當真是主犯……他留我活命,大略便是要我做那把最後殺他的刀。”
沈繡眼睛眨了眨,把臉從他肩上擡起來。
“大人。你在金陵開春熙堂、經營南北藥材商路,又與京師禦藥局打通關系,是為有朝一日能回去,對麽。”
她見蘇預不言,又接下去:“今上沉迷丹藥,信番僧,又修道,若某日……你便要入宮面聖,陳情當年之事,或求得徹查之權。”
“故而你幫那位道長認了寧王,實則是為将來鋪路。”
蘇預喉頭滾動,沒有否認,只是苦笑。
“我如此貪生怕死、瞻前顧後,又與奸惡之人虛與委蛇,失望了麽?”
沈繡轉過亮瑩瑩的眼睛看他,繼而搖頭。
“爹娘尚在世時,常與我們姐妹說,人生百難,皆因境遇不同。行有不得,反求諸己。篤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行有不得反求諸己”原出于《孟子·公孫醜上》,本段引用于明代王陽明《傳習錄》。
他這回是當真笑了,把她攬過去抱在懷裏,兩人都不說話。胸膛的熱氣傳過來,沈繡聽見自己心跳,聽見車窗外的紅塵滾滾、人聲紛然,聽見鳥鳴與船槳敲在秦淮河水上。
“抑或”,她咬唇握住他衣襟,終于大膽開口。
“是我為私心所罩,看不見大人是好是壞。”
說完這話她就略停住,馬車裏安靜得連衣料摩擦都清晰。蘇預也不回應,她心快跳出嗓子眼,又懷疑他根本就沒聽見,就擡頭去看。
繼而下颌被手指握住,沈繡大半身子吊在他身上,手只能攀住他後頸。待吻落下時兩人都暈暈乎乎不知所處何地,又似久旱逢甘霖。并非淺嘗辄止也不是忽而興起,他耐心教她,又由她練習。沈繡學得快,卻不敢放膽去試,引得蘇預緊握住她腰,将臉深埋在她頸項間喘氣。
“秀秀。”
她不敢應,只想着自己現下鬓發淩亂,需仔細整理,免得被太醫院同仁們看了笑話。
“待開春天氣好些”,他手掌覆在她後腰上,咬緊了牙關才沒有繼續。
“離家去鎮江幾日如何。” 他聲音輕:“那邊幾處莊子,是我早年攢的産業,有溫泉湯藥。”
她心裏先雀躍,複又愁起來:“需準備許久,叨擾衆人,車馬随從多有不便……”
“輕裝簡從。” 他自己都沒留意到這話接得有多匆忙。
“沒有旁人。只你與我。”